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
一支支红烛暧昧的亮起,琵琶弦柔柔的拨了几下。
窈娘和绿娘款步走到台前,玉臂轻舒,相对而舞。她们一个腰肢轻盈柔软,如风摆杨柳;一个眼波盈盈而动,如秋水频送。举手投足间婀娜俏丽,舞袖时而低垂,时而扬起,腰带上缀着的金铃随着二人的舞步清脆作响,撩拨着观者的视听。
因着眼盲的缘故,绿娘的双目上仍蒙着布条,只不过换成了绯色镶金丝滚边的,正符合当下绮丽奢靡的气氛。
“今晚我们会在平康坊表演一支新编的柘枝舞。许娘子若是有空,不妨前来一观。”
这是绿娘之前说的。
许含章很快就知道这支舞的新意在何处了。
只见绿娘的身形如深雪压梅般渐渐向后仰去,右边的宽袖中蓦地飞出一条长长的红纱,如流水般逶迤而下。
窈娘展眉一笑,五指如拈花般轻巧的张开,将红纱的另一头接住,绑在了自己的左手腕上。
柔婉缠绵的乐声再度响起。
舞步却和先前不同了。
二人将未曾系纱的那幅宽袖恣意的一挥一旋,如漫天绚烂的云霞铺洒开来,趁着兴头御风而行,飘摇曳曳;系了纱的那头却如困在了十丈红尘中,一抬手一沉腕都是海棠春睡的慵懒,将开未开,似梦非醒,将人的心不经意便迷了过去。
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
雾轻红踯躅,风艳紫蔷薇。
最妙的是,不管手上的动作和足下的舞步如何变幻,那随意系着,并未打上死结的红纱始终没从二人的腕间滑落下去。
众人早就看得呆住,无不屏气凝神,生怕发出多余的杂声,平白破坏了这支舞的韵致。
一曲舞罢,气氛才再次热络了过来。
有提笔写诗赞颂,反复吟哦咂叹的;也有高声喝彩,招来鸨母询问二女芳名的;更多的是大方的打赏,将
但有一个人除外。
凌准倚在廊柱旁,神情恹恹,眼皮颤颤,竟是开始犯困了。
柘枝舞的动作虽然比胡旋舞轻软柔婉,但二女的袖子甩来甩去,相对的位置也换来换去,看久了还是免不了头晕眼花。
“你倦了?”
许含章很是善解人意的说,“那我们走吧。”
算起来他已经是一天一夜没休息了,也难怪会熬不住。
许含章边说着话,边绕进了窈娘的房间,找到纸笔飞快的描了幅二女跳舞的图,落款是许家二娘敬上。
“这样她们就知道你来过了?”
凌准恍然大悟。
“嗯。但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许含章将墨迹稍稍吹干了些,“过了今晚,她们的双人柘枝舞定能扬名于整个长安,日后少不了慕名而来的人上门叨扰。若是有幸被教坊相中,也算是勉强脱离苦海了。”
教坊是为皇家培养乐舞歌伎的地方。每年的三月初,都会从坊间选拔一批色艺双全的小娘子。若是芳名远播且技艺不俗,即便是过了选拔期,也能被人推荐进去。
虽然还是摆脱不了为伎的命运,但待遇和地位都比在平康坊好得多。
“你没有想过,帮她们赎身吗?”
凌准有些疑惑。
上次她对一面之缘的米娅儿都动了赎身的念头,足以见她是个心善的。
怎么这回却对情分更深的二女改了态度?
难不成有什么隐情?
“你猜得没错。她们情况特殊,我也只能如此。”
“怎么个特殊法?”
“你最好不好问,也不要听。”
许含章凉凉的瞥他一眼,“下午我不过是说了个断袖分桃,你就气成那样。这会儿我若再来个磨镜之好,你岂不是七窍都要生烟了。”
断袖分桃,磨镜之好。
凌准默念了这八个字,第一反应竟然是很押韵。
然后才后知后觉的黑了脸。
“她们是风尘中人,即使是当众亲昵,也算不得惊世骇俗。但从了良,就得像正常人一样嫁人生子,若还像以前没日没夜的腻在一起,只会招来四邻的非议嘲笑。”
许含章解释道。
这都不算最要紧的。
“怕就怕那满脑子龌龊念头的男人自以为女子间的狎昵都是闹着玩的,只要被他上过一次就会知道男人的好,转而拜倒在他的裆下。”
窈娘当时是这样给许含章说的。
“更要命的还有那种自视甚高的,觉得仅凭他那张松垮老树皮的脸就能把我们一起驯服,任他为所欲为。“
绿娘冷笑一声,“我当时就踹了他的下腹一脚,险些让他绝后。”
那人自是盛怒不已,命手下打瞎了她的眼睛。
但她一点也不后悔。
反正有窈娘当她的眼睛,无论是外面的天气如何,还是枝头上的花有几种颜色,她都能从窈娘的转述中清晰的得知。
许含章第一次见到她们时,她们正亲密的靠在一起,专注研究着手里的小册子,一个负责详细的解说,一个负责嗔怪的娇笑。
“我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看书,没想到在平康坊也能遇到同道中人,立刻生出了结交之意。”
许含章的神色有些尴尬。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二女爱看的,和自己爱看的,完全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不过也托她们的福,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涨了很多丰富的见识。
之后在言语交锋时,只要随便丢下两句似是而非的擦边话,就能把凌准彻底击溃。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许含章将难以启齿的部分含含糊糊的带过,末了感慨道,“她们之间的情谊,倒是比分桃的那对强得多。”
《韩非子·说难》中记载了这一则故事——弥子瑕年少俊美,深得卫灵公宠幸。某日他与灵公游于果园,吃到了一个很甜的桃子,便把剩下的果肉都递其分食。卫灵公当时很高兴,觉得对方爱极了他,便欣然受之。可是后来弥子瑕老了,卫灵公便不再宠幸他,还抱怨他当初居然敢把啃了几口的剩桃子丢给自己吃,实乃大不敬的行为。
虽然她明白这故事不过是韩非子借了弥子瑕和卫灵公的名字来戏说,中心思想还是为了突出龙有逆鳞,不可轻易触之。
但她就是愿意往最表面的意思上想。
只因比起冰冷无情的君主逆鳞来,还是始乱终弃,色衰爱弛来得活泼生动些。
“你为什么总和这些光怪陆离的事打交道?”
凌准扶额望天。
无论是古怪阴森的邪祟,还是世俗不容的禁断,她好像都接触了个遍。
“估计只有天晓得。”
许含章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搭在眉骨上做凉棚状,“对了,明天我要去曲江池一趟。白天应国公夫人在马车上跟我说她的庶妹心悦于她,想让我帮着参谋下。”
“咳咳……”
凌准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被她惊住而呛到了。
“你很喜欢看人跳舞吗?”
和她逞口舌之快,自己只能是吃亏的份儿。
于是凌准果断换了个话题。
上次她看米娅儿跳舞,也是兴致勃勃的,还扯了些‘言之不足,歌之咏之’的歪理。
这次亦是如此,她看得极为专注,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我是很喜欢啊。”
许含章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倒是你,好像一点也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舞蹈是一门雅俗共赏的艺术。
即便是不理解其中的内涵和底蕴,但只要看着美人们举手投足间的媚态,就能领略到肢体语言所传达出来的魅力。
可他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兴致缺缺,没精打采的模样,而后更是打起了瞌睡。
亏自己还以为他有颗外冷内热的心,只要进了平康坊,就会熊熊燃烧一把。
瞧他出门前那副猴急的劲儿,几乎让她怀疑他是想去偷窥花魁娘子们泡澡。
结果他仍是块榆木疙瘩,并没有开窍的势头。
看来那吴娘子想要拿下他,怎么也得花些工夫才行。
想要来得快,就只能学话本里先下猛药,再含泪求负责的那招。
“你又在想什么?”
见她神色越发的诡异,凌准的嘴角不禁抽了抽。
“没什么。”
许含章收回了发散的思绪,秀眉一挑,一本正经道:“我知道明天该怎么跟应国公夫人回话了。”
话音刚落,她便灵光一闪,觉得这借口是可以变为现实的。
窈娘和绿娘之间的纠葛,正好用来引出卢氏庶妹的绮思,而那个横插一脚的龌龊男,和话本里下药陷害的狐媚女,正好用来做反面教材。
几种元素糅合在一起,便成了个极有代入感的故事。
褒贬,是非,对错,禁忌,都能照顾得面面俱到。
卢氏的庶妹可以把自个儿代入为明明相爱却被人从中作梗的苦主,也可以反思自己是不是那个借爱慕之名,行骚扰之事的丑角。
卢氏则可以把自个儿代入成明明无感却被人强撩硬拽的小白花,也可以思考自己的内心深处是不是已有了松动,却碍于世俗不敢面对。
总之,她只负责讲故事。
至于听故事的人会怎么想,怎么做,就不关她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