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月光从重重树影中穿过,照进了灯火通明的灵堂。ωヤ看圕閣免費槤載ノ亅丶哾閲讀網メwww..kàn..ge.la
屋檐下挂着一排纸糊的白灯笼,在秋风中瑟缩的挤作一团,棺椁旁则摆了一溜儿的丧棒纸花,还有十来个形态各异,眼眶空洞的纸人。
“三郎,你好狠的心……”
一个二八年华的佳人跪在蒲团上,声情并茂的哭喊道。
“你当初说好了,要陪我到老的啊……”
另一个年岁稍大些的不甘示弱的嚎了回去。
“三郎不在了,我也不想活了,吃什么都没滋味,恨不能立刻随您而去……”
又一个身材丰腴的声嘶力竭的诉着衷情。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三郎好端端的活着。”
接着说话的,是个杏眼桃腮的。
“三郎,我已经替你熬好了燕窝,你为什么不回来尝一口呢?”
这次插话的,是个胸大腰细的。
“妾愿与君再拟来生缘,生时婉约,死共缠绵……”
然后又换了个清丽苗条的。
“嘤嘤嘤……”
“呜呜呜……”
九个美妾或掩袖涕泪,或失声痛哭,忧伤哀婉的啜泣声在寂静的夜里远远的飘了出去,把刚睡下不久的街坊四邻都给吵醒了。
“娘的,那姓周的还真是艳福不浅。人都死翘翘了,还有这么多美妾为他哭灵。”
一个儒生模样的男子抱着枕头,摇头晃脑的感慨道。
“你很羡慕他么?”
平日里彪悍凶蛮的妻子竟没有发火,而是浅笑着露出了两个讨喜的酒窝。
“这还用问?但凡是做男人的,哪个不想三妻四妾,左拥右抱?”
许是对方的神情太过温软无害,男子放松了警惕,脱口而出道。
“那老娘马上成全你!”
妻子笑意顿收,柳眉倒竖,扬起秀气的小脚,以闪电般的速度将他踢下床,然后重重的踹了几记,“等你死了,老娘一定给你买几摞彩绘的仙女儿纸人,全都烧给你,让你在地下好好享受!”
“我错了,别再打了!嗷!呜!”
男子惨叫着求饶。
风又起,满地黄叶堆积。
“诸位娘子莫要哭坏了身子,赶紧回去休息,这里让我来守着就成。”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仆颤巍巍走进灵堂,哑声道。
“这怎么行呢?”
美妾们抹了把眼泪,怯生生的说。
“去吧。”
老仆往铜盆里扔了一把纸钱,又把快要燃尽的香蜡都换成了新的。
“那我明早又来。”
一个美妾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曼声道。
“那我让厨房给您送碗参汤过来。”
另一个也会意的起身。
“那我去三郎的书房瞧瞧。”
又一个跟着直起腰来,往门口走去。
不多时,偌大的灵堂就只剩下老仆一人,映着满室昏暗的灯火,显得格外凄凉。
“郎君啊,你尸骨未寒,她们就起了旁的心思,这可怎么得了啊?”
老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是老了,但眼睛还没瞎。这几日发生的一切,他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瞧着。
这些小妾虽个个穿着雪白的丧服,除去了明晃晃的金玉簪钗,但妆面仍画得精致动人,声音也放得格外娇软,遇着有男客上门吊唁,便摆出楚楚可怜的轻佻样儿,明显是想勾得对方心下垂怜,好找机会把她们收了去。
“郎君啊,我都说了让你早些找个能干点的正室,好把她们管得服服帖帖的。你偏不信,说正房都爱迫害欺压小妾,祸乱内宅,唉……”
老仆又往铜盆里丢了把纸钱。
“就凭她们这起子轻狂的行径,正室便能名正言顺的将其远远发卖了。而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不敢动她们一根汗毛,生怕被倒打一耙,说我是老色鬼,垂涎主人的美妾不成,便借机报复……”
他裹紧了身上的夹棉青袄,慈祥的眉目里透出一丝厉色,“但你尽管放心好了,我绝不会让她们走出周家的大门。”
自从他看出那几位妾室的心思后,就用为郎君祈福超度的名义,把她们安排到了西北角的小佛堂住下,那边的某间厢房里装满了嗮得十分干燥的芦苇和木柴,上面还浇了些火油。
只要自家郎君的头七一过,他就会命心腹放上一把火,让她们干干净净的给郎君陪葬。
“老丈啊,切莫因为一时冲动,而造下杀孽。”
不知何时,灵堂外站了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正笑眯眯的望着他。
“你是怎么进来的?”
老仆吓了一大跳,腾地站了起来。
“别慌,我又不是那吃人的妖怪。”
老道拈着白花花的胡须,轻飘飘的走了进来,语出惊人道:“那些妾室不过是骤然丧夫,才慌了心神,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只要你家主人活过来了,她们定不敢继续造次。”
接着又指着棺椁说,“我可以做法,让他返魂还阳。”
“什么?”
老仆又惊了一大跳。
“我虽不是那秃驴,但也同样不打诳语。”
老道一挥衣袖,手上便凭空多了柄拂尘,“考虑好了,就敲它三下,我自会来见你。”
语毕便化作一缕轻烟,飘摇而去。
“神仙,神仙啊!”
见了这等神迹,老仆焉有不信之理,顿时激动地团团打转,狂喜不已。
“既然是神仙,怎么能让他走掉呢?”
“要是耽误了三郎的还阳大计,你负责得起吗?”
“你真是个老糊涂!”
美妾们很快从仆从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纷纷过来指责老仆。
“快把拂尘给我,我来敲!”
“我来!”
“给我!”
接着又开始抢夺拂尘,想要亲手摸摸这仙家之物。
“都别吵了。”
老仆严厉的板起脸,将拂尘收到一边,“既然是神仙,那怎能草率鲁莽的把人家唤来?全都下去沐浴焚香,斋戒两日,然后再一道过来!”
——————————————————————————————————
几场秋雨,几度凉。
院子的天井边掉了块青黑的瓦片,经过湿意的侵蚀,上面已长出了翠绿的新苔。
“啊哟!”
穿着藕荷色团花襦袄的丫鬟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往灶房那头走去。
大概是睡眼惺忪的缘故,她没能注意到这块瓦片,踩上去便滑出老远,然后摔了个半跪半蹲,好不狼狈。
“宝珠,怎么了?”
正屋里飘出了一道清冷的女声。
“许娘子,你醒了?”
宝珠揉着膝盖,挣扎着站起来,讪讪道:“婢子方才没有看路,摔了一跤……”
在答话的同时,她的心突突的乱跳。
这才第一天做事,就出了个大丑,也不知娘子会怎样看待自己?
“别愣着了。赶紧去换身衣服,再把跌打酒拿来擦擦。”
许含章罩了件白底绣绿萼梅的夹棉披风,趿拉着软缎线鞋走到廊前,蹙眉打量着她一身的狼藉。
“不,不要紧的。”
宝珠慌忙摆手和扭头,“婢子先伺候娘子洗漱了,再去换洗也不迟。”
“好。”
许含章知道此时越说体恤的话,就越让对方尴尬和不安,于是便不再勉强,含笑应道。
“我马上就去!”
宝珠小跑着进了灶房,把炉子上温着的一壶热水提进许含章的卧房,往揩牙的杨柳枝上蘸了些细盐,用双手捧着递给她。待她漱完口,又往铜盆里倒了水,将毛巾浸湿,利索的拧了一把,服侍她净了手脸,往她脸上涂好面脂,接着把她的头发打散,重新挽了个倭堕髻,用赤金点翠的钗子固定住,鬓边再戴上一支小巧的八宝流苏钗,显得分外灵动。
“你梳头的手艺不错。”
许含章对着铜镜照了下,很是满意的说道。
“多谢娘子夸奖。”
宝珠略有些羞涩的垂头,又问,“娘子想要吃些什么,我去做。”
“不用了。”
许含章将披风的系带收紧了些,戴上兜帽,抬脚走向大门口,“既是初来乍到,那自然要出去吃,顺带见识一下此地的风土人情。”
“娘子,我知道附近有一家粥铺很不错。”
宝珠很有眼色的跟了上来,指着斜对面的巷子道,“从那里穿过去,再往南一拐,就到了。”
许含章顺着她指引的方向不紧不慢的走了过去,果然见着一家粥铺。
虽时辰尚早,但大厅里已坐了个九分满,食客们大多是本地人,口音极富特色。女声大多是清脆爽利的,却拖着婉转的尾音,多了份缠绵的味道;男声则多是风趣而低沉的,纵是忘情谈笑也很注意分寸,绝不会盖过了女声去。
等各色粥品和小菜一端上来,男子们立刻挽起袖子,替自家妻女把碗筷和菜色分好,待她们开始吃了,自己才跟着动筷。
若放在其他地方,这样的行为定会被人嘲作‘妻管严’,或是没有男子汉气概之类的。
但在蜀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边的女子历来地位就很高,且不说家里家外,相夫教子,种田和小生意一把抓的本事,单就寸丝寸金的蜀锦是她们所织这点,就足够得到族人的尊重。
“二位娘子,想吃点什么?”
店里的伙计正忙着收拾桌子,见有人进来,也只是侧头招呼了一下。
“要这个,还有那个……”
许含章在角落里找了处空位坐下,快速扫了眼墙上贴着的食单,随意指了几样点道。
“好嘞!”
伙计面向后厨的位置,扯起嗓子将菜名报了一遍。
大概等了小半刻时间,两碗浓香粘稠的地黄粥盛了上来,熬得软烂的米粒间飘着细细的姜丝和碧绿的葱花,佐菜是鸡肉炒的新鲜野生菌,生拌羊脍,醋渍芹菜,还有一笼胡麻蒸饼。
“你也别发呆了。”
被店里的热气一熏,许含章出了层薄汗,迅速解下披风搭在一旁,然后捧起粥碗,示意对面的宝珠快些进食,“待会儿我还要去各处转转。你不吃饱,哪有力气跟在后头?”
“哦……”
宝珠回过神来,讪笑了一声。
她刚才发呆,是在想不过是两个人吃饭,却点了好几样东西,怎么能吃得完?
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许娘子的吃相虽看着斯文矜持,动作却快极,不多时就将碟子里的菜扫了个五六成。
她不禁扯起嘴角一笑。
既然主人家都这么不拘小节,那自己再拧巴下去,就有些做作之嫌了。
“咦?”
许含章吃着吃着,忽然心有所感的抬起头,往左前方瞥了一眼。
那儿坐着一个身形消瘦,脸颊深陷的老仆。
他没精打采的要了碗白粥,配两道咸菜,用汤匙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看上去没什么胃口。
“宝珠,邀他过来同食。”
许含章回过头来,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