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作者:旁枝九月      更新:2020-03-29 20:59      字数:3735

夜里深了,恍惚听得一些蛙声,这季节也算是稀罕了。

我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在房间里踱步子,小山猫又不见踪影,我也没有心思去多想。

我将床前的烛盏灭了,踱到外面坐着。

耳边有一阵幽幽的阴风,我不悦的挥了挥衣袖,心里头有些发闷,又回到了床头坐着。

那阴风晃了两晃,房间顿时黑暗一片,我往床里蹲着,环抱双膝,眼睛愣愣地睁着。

什么也看不见,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不想看见那些东西。

睡不着的后果就是第二日眼睛涩得发苦,眨一下都觉得抽疼抽疼的。

我就着茶水洗了洗,这才觉得好了些。

雪浣的房间里亮着些光,我的手在空中迟疑好了一阵,连我自己都在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敲下去,只是最后我还是听见了两声极为清晰的敲门声。

半晌没有回应,我犹豫着还是回去好了。刚迈出两步,不想听见了雪浣的声音,只是……似乎很虚弱无力的样子。

我忙推开门进去,水青色的画卷屏风后传出低低的轻咳声,夹杂了风霜似的。

我急急道,“你身子究竟如何了?”

雪浣眼眸低垂,没有精神,“并无事,许是感了些风寒。”

我凝目而望,想从她淡然平静的面容上看出一些什么。可我怎能高估自己的能力呢,我只是一只愚蠢的蜘蛛罢了。

雪浣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我忧道,“那去看大夫?”

雪浣又咳了一声,她这才看向我,笑得有一丝无奈,“我是妖,何须费那些功夫。”

我蹙眉,“已经很长时间了,你病情只在加重,并不曾见好。”

雪浣的眼眸中有我难懂的亮光闪烁,她勉强站起来,我想去扶,她却将手臂横在我们之间。我的手僵在半空中,收也不对,不收也不对,仿佛觉着那片湖色的长袖在冷风里笑。

我望着她,仿佛又回到了白翎山,那颗歪脖子树上的绿果子稀里哗啦掉了一地,滚下了山坡连个影子都瞧不见。

“我只是……”

雪浣截住我的话,“你不必担心我,我的身子很好,只要歇息几日便可痊愈。你最要紧的是去找他,同他说了你的心意,一切结果都无关紧要,你自可去寻你的亲人。”

“你……你不陪我去么?”

雪浣捂着胸口紧蹙着眉,但还是尽量带了点笑意,

“傻姑娘,我哪里能什么都陪你,有些事当是要你自己去面对的。”

我也笑了,却又觉得笑容是用刀刻在脸上的,我自己都觉得疼起来。

我带了点乞求,“他说要来找我,你可能陪着我?”

雪浣舒缓了眉头,望着我眼眸只依稀剩了点水意淡淡,苍白的嘴唇依然苍白,“好。”

我们没在客栈中等到施九瓒,只等到了他派遣来的一个仆从,也并不是之前那个车夫杜全。

仆从的背躬得服服帖帖的,说的话也是服服帖帖的。

“施姑娘,公子有事走不开,特让小的来接姑娘去府里。”

我内心很矛盾,一时做不出答复,那仆从服服帖帖的等着,没有一点儿的不满。

雪浣的手从茶杯上移开,落在我难安的手上,我冷得一个激灵,慌张地回望雪浣。

雪浣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在说。

“你要我去吗?”

雪浣微笑着点头。

“那你陪我去可好?”我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街边的糯米糕凉了,跌倒的孩童哭得撕心裂肺,巴掌大的屏风卖了高价,铁铺的火光叫嚣着厉害,碎了的瓷碗被扔在街道外,路过的乞丐捡了它去。

我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几乎以为自己就要睡着了。

提了包裹下去,雪浣笑着对仆从摆了摆手。

马车停在客栈后院,安安静静的,又是两个仆从走了过来,一人在旁侯着,一人捧了个小凳过来。

那小凳上还裹了层面料,是湖色的,还有细细密密小朵的白花。

雪浣踩了上去,进了马车。

人间的马车自然不能同飞妖相比,尽管马车已经行得很慢了,我还是觉得抖得厉害。

雪浣不说话的时候,我也不太说话。她静静坐在那里,背挺得笔直。

我又笑了,只是在心底笑。

行了半个时辰,马车的速度明显缓了下来。车夫一声低低的‘吁’,马车晃了晃,然后停了下来。

仆从低着身子说,“请姑娘下车。”

雪浣又踩着那方小凳下去,我立即跟着。

静谧的街道,葱郁的绿色,一座延绵显的大府宅赫然而立。朱门飞檐,灰墙碧瓦,描绘着华贵富丽,又透着隐世不问的气度。

两座庞大的石狮獠牙张开,怒目而威。

让我怔仲的,是府宅赤红匾额上风骨扬迈,柔中带刚挥遒有力的大字——施府。

我听见雪浣虚弱的声音,“我就不进去了。”

我抬眸望向她,嘴唇动了动,到底只是尽力笑了笑。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嗯”。

雪浣也笑,我躲开了她的眼睛,却又觉着无处可放。

“我就回琴山,若你找着家人了可还回来?”

我道,“你希望我回来么?”

雪浣笑得温柔,“当然。”

我咧开嘴笑了,对上雪浣的视线,竟有种经年已逝,浮云消散的错觉。

“我走了。”

雪浣没有回头,她步子迈得很慢,往日修身合适的衣裳竟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很平静,平静的可怕。

只是觉着身上的包裹竟觉得有万般沉重,支撑不起。

天色阴阴的,雪浣的身影一点一点淡去,仿佛只剩下一个轮廓,一个只会让你觉得寒冷的轮廓。

漫天的湖色在深海里沉浮,白色的柳絮从另一边轻轻飞来,染了海水便落在了那片湖色里。

我的记忆开始转动,在那片湖色里翻来覆去的流转,然后慢慢地停在那汪湖泊里,像故人重逢一般。

睡月湖的气候果然温和适宜,湖两边长着很多不知名的小花朵,白色的,紫色的,粉色的,我心里的郁结也散了几分。

睡月湖波光粼粼,泛着点点金黄。

我绕着湖堤转圈,想象着湖底那只雪妖该是怎样的倾城之姿。

我转累了,顺着草地坐了下去。

清风习习,我却突然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这湖底有只沉睡千年的雪妖,赱岳山的容华道士竟没一个来看看,或是守着。若说少了个机缘,自然要去寻它,可我从赱岳山路过的时候,那些妖怪该在的都在,没有一点儿不寻常的神色,似乎它们不知道这事似的。

那容华道士打的是助妖修仙的旗号,这只千年雪妖法力自然不可估量,若投了容华门下,得些道法佛缘,再潜心修行,岂不好哉。

我又想,或许只是我不知道罢了,那些容华道士应是在悄悄的忙。

我躺了下去,草里有股淡淡的清甜味。闻着闻着倒是有些许昏昏欲睡了。

我一只无依无靠,愚笨懒惰的蜘蛛,离了白翎山又有什么去处可去。

修行修行,心底诸事繁杂,又哪里能潜心。况且一日不曾拿回清龙悬,一日就被心事压得沉重。

是了,我又要如何拿回清龙悬呢?

要拿一个更为重要的宝物去换,我又哪里去寻?

我左想右想,想多了就觉得累了,累了就睡着了。

我觉得有个人在看着我,白雾茫茫,我瞧不清那个人的脸,但那个人的目光很淡,似乎没有什么感情思绪,但又像是在故作镇定,其实是把我当做一个唾手可得的猎物。我被这样盯着,浑身寒毛倒立,冰冷发颤。

那个人为什么要看着我?是在看我,还是在看别人,或许只是我的错觉。白雾越来越浓,那个人的目光也渐渐淡去了。

我恍惚听见一声叹息,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我心里一阵慌乱无措,白雾把我的眼睛遮挡住,我用力地想要把它挥开,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我反而累得没有力气。

身子突然一股刺骨的冷,我惊恐地挣扎。挣扎过后才发觉自己是在做梦,我无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湛蓝的天和洁白漂浮的云朵,我觉得有种劫后余生的疲惫。

我抹了一把冷汗,发觉口中干涩,咳了两声。

咳着咳着便觉出哪里不对了,湖对岸仿佛有个人影,也像我一样坐在草地上,一样打量着对方。

我往左动了动,那个人影也跟着我动,我往后退,它也跟着我退。

我咽了口唾沫,朝它大喊了一声。

不过这下倒没有和我一样了,它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观音大士在上,我绝没有冒犯的意思。

我慌忙垂下眼皮,浑身僵硬着不知该往哪里动。

那个它,其实是她,一个□□的女子,只那么匆忙一眼,也大致看清了轮廓,白得发亮的曼妙躯体刺得我眼睛都不敢睁开。

就在我脑子混沌的时候,鼻间一点陌生的清香,我原是要看看什么这么香,但耷拉的视线里闯进了一双赤足,借着阳光与草地,仿佛是无意落地的仙子。

“你是何人?”仙子问话了。声音也像她身上的味道一样透着清香。

“我,我,那个我……”

我确实是蠢了,支支吾吾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九耳睡蛛?”仙子又问了,不过语气平淡,倒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当然也确实是个事实。

“是是是”。我点头点得如小鸡啄米,胥垠说我是九耳睡蛛,他是不骗人的,那我定是九耳睡蛛。

“千年前有缘见过一次你的族类,今日醒来见着你,便是真的有缘了。”

仙子声音真好听,可我有点没听懂。

我把眼睛一点点睁大,脑子突然一个激灵,千年前?今日醒来?难道这个仙子就是湖底那只千年雪妖。

我的眼睛快速进行反应,然后看向了眼前这个可能是雪妖的仙子。

她是逆光站在我面前,我只瞧见了她绸缎似的墨发一缕缕垂在肩头。

她的背后是暖洋洋的光,她微微低下头来,墨发打了些阴影过来,然后我看见了她的眼睛,轻轻弯着,似三月春光粼粼而晃。

“我叫雪浣。”仙子盛了两汪暖光,毫无预兆地照进了我的灵魂深处。

我仿佛看见冬日的雪在融化,那片湖色的海洋在低吟。

故人来不来,知否我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