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徘徊在院里最显眼的那棵树下,安雪说这是丹若树,花开时动人极了。
我仰望着,眼中只有枝枝交错,一叠又一层的绿叶,并没有动人的花朵。
它安静了很多天,躺在我床上的仍是那个姑娘。它向我道歉,说府中有法力高强的道士,已经觉察到它的行为,故施了法克制。
我说没关系,它却再不开口说话了。
施易菡来了两次,虚情假意的慰问了一番,让我好生修养身子,又训斥了安雪,说她枉为奴才,连主子都照顾不好。
安雪既不生气也不委屈,正如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般不卑不亢。
我歇了脚,觉得几分疲惫,听得安雪道,“姑娘躺下歇歇。”
我回过头,树下不知何时端放着一方躺椅,整整齐齐铺放着月白色的薄毡,毡尾垂在半空中,右旁叠放着一床薄被。
我望着她,她轻轻地回笑,“怕姑娘累了,落意落英可抬了好一会子了。”
视线再放远一点,的确有两个陌生姑娘端端正正地站着。
我点头,“是有些累了。”
安雪把面上的薄被抱在怀里,我走过去躺下,她立即将其抖开,轻轻地搭在我身上。
“姑娘好生歇歇,奴婢在一旁候着。”
她的脚步声一点点淡去,我提高了声音,“你会弹琴么?”
脚步声停了下来,随之而起,“奴婢不会。”
我摆摆手,觉得没了力气说话。
纵然疲惫,我却无法入眠。自那位姑娘躺在我的床上,日夜听着她微弱的呼吸声,我只觉得如同蝼蚁啃噬,钻进我的血肉,贪婪的汲取我似乎无限漫长的生命。
“命可随天灭……命可随天灭……”我低低念着,天何时能灭?我何时离去?取了内丹还能存活吗?
既然一心拿我的内丹,又为何迟迟不动手?是故意折磨我,让我在恐惧中失去对这红尘所有的希冀与向往吗?
没有人回答我,我也不奢求谁的答案。
生命太长始终无趣,只是有遗憾,有遗憾……
如何了却遗憾?
我猛地睁开眼,碧翠的叶子晃乱了我的视线。我翻身下去,怔怔地朝院门走去,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拿回来、拿回来。
守院门的仆从面无表情的拦住了我,我说我要见施九瓒,他们身子不动,冷冷说了声等通传。
等通传?为何要等通传,可笑!
我狠狠咬住其中一人的手臂,即便没了法力,我也仍是一只妖。直到我口中尝到腥甜味,才恨恨地松口,那个仆从仍然面无表情,仿佛被咬的人并不是他。
他一字一顿,“施—姑—娘,等—通—传。”
我把嘴上的血擦干净,突然觉得很好笑,一种从心底涌上来的好笑,甚至透出一种无力感。
安雪很快跑了过来,焦急地查看我是否受伤,口中不断传出责怪仆从的话语。
不过并没有人回答她。
我就坐在门边,倚着安雪的肩膀,一不小心就等到了傍晚。两个姑娘各打着一盏灯笼站在两边,我的视野里依旧黑暗。
没有人去通报,要见的人又如何来?
我起身的时候双腿发麻,安雪抚着我,我笑着问她,“你腿不麻吗?”
她也笑着回答,“有点,不过还好。”
我望着她的笑容,觉得似曾相识。
在漆黑的路上慢慢地走,凉凉的夜风袭进我宽大的衣袍里。偶尔踩着了落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借着黑夜无边,肆意地将目光落在身旁的安雪上,我瞧不清她侧脸如何,我只是在想,大抵温暖的笑容皆是一个模样——嘴角翘起的弧度多少定有讲究,眼睛又如何半弯,既不会令人觉得夸张,也不会让人察觉出刻意的虚伪。
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亦或是皆是假的。
我止了心思不敢再想。
就这样慢慢地走,我能闻见风的味道,是一种寡淡的凉薄的味道,会使人觉得寒冷。
离房间越近,脚下的光亮就越多。我却忽然害怕这样的光亮,我回头望那一世界的黑暗,仿佛只有那里才能给予我安慰。
我道,“我不想进去。”
安雪停下来望着我,“怎么了?”
我盯着她的眼睛,手指着前方,“在那里,晚上,睡不着。”
安雪挽着我的手紧了紧,浮出一丝心疼的笑,大约她觉得被囚禁的妖怪真的有几分可怜吧。
“不会的,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我摇头,“我想睡在树下,就下午那儿。”
安雪否定了我的提议,“晚上凉,会生病的。”
某个地方似乎在抽疼,我裂开嘴笑,手搭在胸口,“我是妖呢。”
安雪一怔,神情有些不自然,但很快笑了,
“妖也会生病的。”
我无法反驳,只好拂开她的手,径直朝那棵丹若树走去。
这次安雪没有制止我,她小心地跟在我的身后,我垂下眼,瞧见脚下淡淡的烛光,心中愁思百种,无法言语。
真真假假,到底如何才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尽管睡在了我想睡的地方,我也难以入眠,我苦苦睁了一晚上的眼睛,酸涩异常。每一次眨眼,每一次闭眼,都似乎有千万根银针在刺扎。
安雪在树根下坐了一夜,我晓得她没睡着,正如她知道我没睡着一样。
我起身呆呆地坐着,安雪站在我背后,我听见她短促地打了声呵欠。
“公子传话来了,让姑娘去宜亭。”带话的姑娘跑得很急,语速很快。
安雪皱着眉点了点头,那位姑娘红扑扑的脸更红了,搓着手嗫嗫缩缩的。
安雪道,“姑娘先回房梳理一番。”
我摇头,起身就朝院门走。
有些事,终归要说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