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妃进宫时日已久,现下身居妃位,你的景仁宫里又亲自抚育着三阿哥,不想还能记得这一套伺候人的本事。”太后看她侍奉在侧时很是恭谨,满意地用帕子擦了擦手。
接过太后用毕的帕子,“臣妾能够托太后娘娘的鸿福,得以侍奉宫闱,本就该在太后娘娘和皇上身边尽心伺候,因而臣妾从不敢忘,还请太后娘娘明察。”
长挑入鬓的眉毛轻轻一挑,“皇帝此次任性出京,明着是带领众妃巡游江南,实则是为了带你出游,以安慰你失子之痛,哀家虽已年老,但也不至于连这一点都看不清楚。”
听她这样说,香琬忙跪倒在地,生怕激起她的不满来,“太后娘娘,皇上确实是深感宫中姐妹生活乏味,这才想着带大伙儿出去游玩一番,决没有偏心臣妾的意思,臣妾……”
无论皇上多么宠爱香琬,不知为什么,每每香琬跪在太后面前时,她总感觉自己很轻易就能被太后看清看透,没有丝毫的秘密,因而一向待人接物游刃有余的香琬,到了太后面前,话语之间总是支支吾吾的,丝毫没有底气可言。
太后看她紧张兮兮的模样,轻笑着低头理了理繁复的裙角,“皇帝宠爱你,你又从不恃宠而骄,这是你的好处之一,哀家并无他意,只是随意提一句罢了。”
听她无意责怪,香琬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苏嬷嬷走上前来,扶起她,将她引至椅子旁坐下,亲自递上一杯热茶,“嘉妃娘娘从前来咱们慈宁宫最为自在,后来不知怎的,奴婢总觉得嘉妃娘娘与咱们太后娘娘生疏了不少。”
“苏嬷嬷言重了,太后娘娘对臣妾有知遇之恩,臣妾怎敢不敬太后娘娘?”
“香琬这丫头,是最近这几次,哀家说她说得重了一些,这才拘谨起来,要知道,皇帝当初纳你为妃是从慈宁宫将你接走的,这慈宁宫也算是你的半个母家,你可不能跟哀家生分起来。”
“香琬”这两个字许久没有从太后嘴里蹦出来了,自从新皇后进了宫,香琬不是不知道,太后一心一意为新皇后操持,甚至不惜一切震慑其他妃嫔为皇后让位,其中也包括香琬,只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太后又对香琬亲昵了起来。
忙站起身福了福,面上含了谦卑的笑,“臣妾不敢跟太后娘娘生分,只是最近这段时间,臣妾处事不当,太后娘娘教训臣妾几句也是应该的,臣妾谨遵太后娘娘教诲罢了。”
“这就好,香琬你是哀家亲自给皇帝挑选的妃嫔,虽已为人额娘,但你毕竟年轻,做事情不能考虑得周全,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哀家之所以训斥你,也是担心你辜负了皇帝对你的宠爱,哀家的良苦用心,你可能懂?”
“太后娘娘说的是,太后娘娘对臣妾的教导,臣妾都懂,臣妾多谢太后娘娘垂怜之意。”
“你起来吧,皇帝宠爱你自然有他的理由,哀家同样也喜欢你,否则也不会轻易就同意皇帝带了你出宫去,只是此次皇帝出巡,皇后身体不适,未能跟随圣驾,哀家是担心宫中的流言对她不利,你看……”
太后说到这里,香琬才明白了太后宣她来慈宁宫的真正用意,无非就是要借助她,来平息众人对此次皇后被遗落在宫中的流言蜚语。
垂手站着,香琬斟酌着出声:“旻玉公主年龄尚小,皇后娘娘衣不解带地照料着公主,不小心着了风寒,又舍不得长久离开公主,这才未能跟从圣驾,贵妃娘娘协理六宫,若是胆敢有人想要污损皇后娘娘的圣名,那臣妾一定会恳请贵妃娘娘严惩不贷。”
欣赏香琬的心思敏捷,赞许地看她一眼,继续听她说道:“至于皇上久未前往坤宁宫的事情,是受石琼梅出宫前胡言乱语的影响,臣妾会等皇上心情大好时,适时提起皇后娘娘的温良贤惠来,帝后和睦,后宫方能祥和,这个道理,臣妾铭记在心。”
支起身子,太后用稍显瘦弱的手拉住香琬白嫩柔滑的手,香琬感觉得到太后手骨所传来的凉意,可见太后并非是身体上的病痛,而是心病。
“嘉妃能如此想,哀家深感欣慰。”
握着太后的手,再次屈膝行礼,“太后娘娘圣体安康,臣妾不胜欣喜。”
苏嬷嬷捧了点心,站在一旁,看看太后,再看看香琬,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从慈宁宫出来后,已是晚霞漫天。
由红罗搀扶着,主仆二人并没有直接回宫去,而是绕道去了御花园,顺着小道走下去,欣赏着三月春光下,御花园里草长莺飞,一片春意盎然。
“娘娘,奴婢听闻太后娘娘这次抱病于慈宁宫,皇后娘娘并未前往探望。”
“哦?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血上加亲,怎敢不前往侍疾?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估计是皇后娘娘记恨太后娘娘知道她生了旻玉公主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赶往坤宁宫的事情,还有这次,皇上要带您和贵妃娘娘出宫去,只字不提要皇后娘娘陪同,太后娘娘对这件事也并未发表意见,可见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的关系并非咱们所看到的那样牢不可破。”
香琬面上微微一笑,“怪不得太后娘娘今日对本宫如此亲近,皇后娘娘不谙事理,可太后娘娘还是要嘱咐本宫为皇后娘娘平息后宫人之间涌起的各种舆论,太后娘娘一意扶持自己母家的女儿们上位,可惜没有一个能真正懂她用心良苦的,太后娘娘也是辛苦。”
“中宫若是产子,那皇后娘娘和这位小阿哥必将贵不可言,皇后娘娘产女,到底让太后娘娘失望了,皇后娘娘反倒怨起太后娘娘来了,太后娘娘不仅不生气,反而对皇后娘娘耐心得很呐。”
折了一枝柳条在手里随意把玩着,“太后娘娘生气有什么用?你方才不是也说了,太后娘娘卧病在床,皇后娘娘都可以充耳不闻,可见这位皇后娘娘是多么耿直,唉,倒给本宫惹了一身事来。”
“那娘娘是否会按照太后娘娘的吩咐去做事?”
“那是自然,太后娘娘对本宫有大恩,本宫不能不报,不过本宫会尽到本分,至于皇上会不会原谅皇后娘娘,那还需看皇后娘娘的造化,本宫不能妄图改变皇上的心意。”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红罗继续说道:“石琼梅说话真假掺半,那娘娘相信是皇后娘娘指使她来害您这件事吗?”
“本宫相信,因为皇后娘娘想要的东西太多,刚进宫时还算顺利,有太后娘娘鼎力相助,很轻易就能得到,现在问题多了,难免会乱了阵脚,生出害人之心来。”
“既然如此,奴婢愚钝,真觉得咱们不该帮她一把。”
风轻云淡地瞥红罗一眼,抚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红罗,太后娘娘命本宫帮助她,本宫不能不从,但至于怎么帮,帮到什么程度,是咱们的事儿,你可懂?”
红罗脸上的表情这才由忧虑转为微笑,“娘娘圣明,前边儿的风景更美,娘娘这边请。”
如若前路一片平坦,皇后的心绪宁和,做起事来会很有条理,且有很多余地来容她认真想一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当她意识到很多事情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简单,反而处处是荆棘,逼得她无处可退时,她就会像是困兽,无路可走,自然会想到用伤害别人来杀出一条血路。
这是人之常心,却不知,害人之心不可有,一旦滋生,最终会失去更多。
香琬不知那两块板栗糕里添了多少分量的蟹黄粉,但到底在她失子这件事上起到了推力。
后宫生活,处处是陷阱,她不愿再一味忍让。
既然皇后表面慈和,内心阴狠,那香琬早就不再期待与她和平共处,既然敌人随时有可能反扑,那又何必捞她出坑?
御花园里遍植名贵花木,妃嫔们闲来无事,总是带了小宫女来此处逛一逛权当散心,这样美丽的风景,年年都能看到,但每一年赏景的心情,总是不一样。
香琬只觉得脚下的路,越来越高险,却越来越知道该怎么走下去。
回了景仁宫,却见润芝正捧了两盒子喜蛋等着香琬她们。
香琬走上前,掂了一个在手里,随口问道:“谁送来的喜蛋,是有什么喜事吗?”
润芝喜滋滋地福了福,“奴婢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娘娘家里人送来的,说是三少爷房里的三夫人和二姨娘平安产子,二姨娘的孩子还能比三夫人的孩子早一些,佟大人特意命人送了喜蛋进宫来,要娘娘一起高兴高兴。”
“是吗?国维也有孩子了,真是太好了,可知是男是女?”
“来送信的人说都是女儿,不过因为三夫人是正室,因而由佟大人做主,以后还是三夫人的女儿做大,为的是嫡长女的名分。”
她俩生的都是女儿倒无妨,先开花后结果也很好,只是因为两位生母身份地位的悬殊而刻意压低了花束的女儿,这样一来,倒是有些委屈花束了。
“娘娘,这样不公的安排,花束是不是会不好受?”红罗忧虑地问道。
虽然香琬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既然父亲这样安排,必然有他自己的想法,香琬不欲质疑。
于是摇了摇头,否定了红罗的说法,“赫舍里氏和花束生的都是女儿,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再说女儿家好生养着就是了,不必在意这些名分,花束一向聪明,她一定知道要好好抚养自己的孩子长大,其他的事情,她也无力改变。”
“娘娘说的是,只是奴婢很少见过,这样压低妾室年龄的情况。”
“赫舍里氏家族强大,对国维的发展大有帮助,赫舍里氏身子又一向孱弱,花束掌管着三房,赫舍里氏娘家难免会担心她女儿在佟府的地位,爹爹这样做,也是为了平复她娘家的猜疑,好让国维的岳丈尽心扶持他罢了,这些都是小事,这样,你去库里寻了上好的珍宝来,以景仁宫的名义给花束送去,就说本宫命她好生相夫教子,其他事情无需多想。”
花束是一介宫女,本就没有深厚的家族身世,香琬再不撑着她点,恐怕她的日子不太好过。
“奴婢替花束多谢娘娘,这就去准备。”
坐在圆桌旁,小口小口抿着茶水。
女儿被压了年龄又如何,既然花束能与她同期生下女儿,那就足以证明国维对花束的宠爱,凭着这份宠爱,花束也能平稳地走下去。
顺治十二年三月十九日,三阿哥玄烨一岁生辰过后的第一天,皇上的圣驾在前开路,后面跟随了众位妃嫔的诸多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紫禁城,由陆路转经水路,一路直抵江南地区的核心区域杭州。
辘辘的车子声如惊天响雷般驶过宫里的青石板路,香琬怀里抱了玄烨,坐在香车之上,紧紧跟随在宁贵妃的车子后面。
玄烨在她怀里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咿咿呀呀地说着孩童世界里独有的语言,她将脸紧紧贴着玄烨的小脸,欣喜地记起昨日在周岁礼上,皇上按照汉人习俗安排了抓周,玄烨和福全不同,竟然满手同时抓起了毛笔和小刀,哄得皇上抱着他转了好几个圈。
就连太后见了,也忍不住叫好,称赞玄烨以后一定会文韬武略,无所不能。
得了皇上的命令,宁贵妃将玄烨的周岁礼操办得很是隆重,其他宫的娘娘争先恐后地送了各色礼物前来。
香琬这才惊觉,时间过得太快,玄烨即将要张口说话了。
不知不觉之间,进宫已有三年有余,除了上一次一路送了母亲到宫门口,香琬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踏足过外面的天地了。
悄悄掀起帘子向外看去,紫禁城外的天地是那么高阔,任由鸟儿们自由自在地从空中飞翔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