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记得自己的大半个身子还泡在冰冷的河水中。
天空深蓝,仿若深不可测的大海,流云如鲸,碎冰般的点点星辰在白日若隐若现。
“阿嚏。”我打了个喷嚏。面前的顾齐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皱着眉头问我:“树上摔下来没事吧?你——感冒了吗?快上来。”
他的话语很急促。
“我还好……阿嚏。”我又打了个喷嚏。河水比我想象的深多了,我的双脚没有支撑点,只能靠手上的力气攀着石块。这里离岸边还有点距离,而我觉得身上一阵无力。我想要向顾齐那边游去,刚松开双手,整个身体就直直地往下坠。
糟糕,我水性不熟!
我胡乱地伸手去抓一切可以依靠的事物,却只能触到冰凉的河水。水直往我嘴里灌,看起来蓝玻璃纸一般的河水有一股淡碱味。
大脑当机时,我只听见“扑通”一声,一个熟悉的身影占据了我所有的视线。我信手乱抓,手掌触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是衣角,我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拽着。借着力,我靠近了他。
这股气息,不会错——
是顾齐。
我的脑袋撞在了他的怀里,双手环住了他的腰,我紧闭着双眼,在下一刻被抱出水面。
“太不小心了。”
他只这样说了一句,这五个字却撞进了我的心,钻进了心的缝隙。
我们俩都上了岸,我先他后,他嘲笑我俩都成了刚成人的小美人鱼,浑身是水。石块上摞着他其他的衣物,他伸手扯过那件褐色外套,披在我的身上。
他说:“你打喷嚏了,如果感冒就糟糕了。”我看了看他滴水的头发,摇了摇头想要推辞这番好意,但他的态度却意外得强硬,连眉头也扭成了麻花,我只好笑笑,但随即想起他看不见我的表情,低头说了声谢谢。他不再蹙眉,眉头舒展开了,摸了摸我的湿发。
他递过来一个不锈钢的保温瓶,往我怀里塞。我以体育坐的方式坐在樱花树下,单手绕到脑后,解开湿漉漉的绳结,摘下早已被溪水浸透木质面具。
我裹紧了身上的外套,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逆时针拧开瓶盖。一股久违的热气扑面而来,混合着茉莉花茶的茶香。我低头啜了一口保温瓶中的热水,好暖。
顾齐背对着我,他正在拧衣服上的水,濡湿了一片草地。卫衣湿透了,我能看见他背部的裸色。
脸上好烫。我越发缩紧了身子,一口接一口喝着茶水。一片花瓣悠悠地打着转,最终漂浮在了茶杯上,从白过渡到粉色,它点缀着这一汪茶,我抬头望去,漫天黛粉,如一场轰轰烈烈的红雨,却又下得无声无息。这里的樱花树不止这一棵,染粉了晶蓝的水,此时可以称得上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看着他裸露的脖颈,莫名地心跳加快,猛啜一口茶水,呛得我要咳出肺来。顾齐在那一瞬间是要扭头的,但似乎是想起了我未曾戴着面具,硬是将脑袋掰向别处。
顷刻,他的开口打破此时的寂静:“你……还冷吗?”
“我?我还好啦……阿嚏。”
啧,喷嚏大神(如果存在这种生物的话),你能别败我面子吗?
他一下子笑出声,毫无避讳的意思,笑得连肩膀都在颤抖。
“喂,有那么好笑吗?”
“对不起,一下子没有忍住。”他说完这句话后又继续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会儿才收住了溢出的笑,他喊我,“隐形超人小姐。”
不好。
虽然我上次的确让他这么喊我。
但实际上听起来——
为什么这么羞耻。
我不知道我现在脸有多红,反正挺烫手的。
但俗话说得好,自己作的孽,死也要抗下去。
对不起,没有俗话,我自己瞎编的。
我这一秒还在胡思乱想,但是他的下一秒的一句话惊得我我脑内的小剧场戛然而止。
“隐形超人小姐,我一直很想问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糟糕啦,完蛋啦,玩完啦。
正中我的弱点呢。
我面部的肌肉有些抽搐。
“这个……”
“隐形超人小姐,我想起来,第一次我们也是偶遇吧,。”
“呃……”
“隐形超人小姐,后来在我家门口,也是不小心遇到的吧。”
“啊……”
“隐形超人小姐,还有,我还很多次在学校里也好像看到你了。”
“唔……”
“隐形超人小姐——”
“停停停!停下!”
我一下子站起来,半茶盖的热水泼在我的膝盖上。我不是因为拟声词用完了才决定阻止他的进一步话语。
真的。
仅有的浪漫氛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脸尴尬的我和不知表情的顾齐。他是故意的吧?这个表面看上去温润如玉的男人实际上是故意的吧?我压制住自己想要一下子逃开的欲望。
冷静,林齐齐,你可以的!你最棒了!
我被自己脑内的想法激起一阵鸡皮疙瘩,不知道是被水冷到了还是被自己恶心到了。我抖了抖身子,抄起地上依旧潮湿的面具,三下五除二戴上,绕到了顾齐的正面。
“首先,能——能先不要叫我隐形超人小姐吗?”
“为什么,隐形超人小姐?”
“……你故意的吧?”
“我不懂啊,隐形超人小姐。”
“……”
我捏碎了手里的一根草,一手青色草汁。
“怎么了,隐形超人小姐?”
“……靠。”
“怎么骂人了,隐形超人小姐?”
我无语了,我没辙了。
“……好好好,算我求你。”
我绝对是上辈子欠了他一个银河系,这辈子才来还债的。
没准欠了俩。
“发生什么了,隐——”
“叫我隐小姐,隐小姐就好了。”
“为什么?我觉得六个字的称呼很萌啊。”树下的光簇拥着他,亮斑在他身上闪烁,模糊了他的笑容。
但我看的一清二楚,他上扬的嘴角明显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微笑。
我昂起脑袋:“不为什么,我说了算。”
“那好,隐小姐。”
“嗯嗯。”我满意地点点头。
“我们重新来聊一下,偶遇的事情吧——首先说说,您怎么会在这儿呢?”他挂上了戏谑的表情,一秒钟从温柔的小绵羊变成狡黠的老狐狸,眼睛里闪着光,紧盯着我的脸。我躲开他的视线,轻轻咳嗽了几下。
“这个嘛……”
“你该不会是……?”
“不是不是不是!”
我吓了一跳。
莫非他发现了?
“我什么都没说,你怎么就否认了?”
我汗如雨下,咬紧嘴唇,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狠下心一甩头瞪回去:“你要说什么?”
“你难道……”
认命吧认命吧,这次任务失败得一塌糊涂,你的修复者之路到此结束啦。
我脑内浮现出上司将这个月的工资砸在我的收纳盒里,而我流落街头的落魄形象。
我闭上眼睛,等待命运的审判。
“你难道暗恋我?”
“哈?”
要不是我现在没有在喝茶,不然绝对一口水喷在他这张自恋的脸上。
“你开玩笑吧同学,我——我暗恋你?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我连连摆动双手,把脑袋摇得叮当作响——如果我是风铃的话。
他不死心,凑近来:“真的?”
“我骗你干嘛。”我回答得大义凛然,丝毫不胆怯,“好啦好啦,这真的只是巧合,我恰巧跟你在上学前遇到,我恰巧在你家附近散步然后进楼,我恰巧来这里远足,啊哈哈,真巧啊不是吗,世界如此奇妙。”
这瞎话编的我自己都不信。
但顾齐居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向我的眼神也少了两份怀疑。这家伙……真的是学霸吗?别是假的吧。说好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呢,结果被三言两语就唬过去了。
要不是这谎是我自己扯的,我肯定拍着他的脑袋骂他笨蛋了。
我抬腕看了看并不存在的手表,一脸惊讶(当然是装出来的)地对他说:“呀,这位顾齐小朋友,愉快的时间总是过的这么快,该到了说再见的时候呢啊哈哈。”我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却被他揪住了衣后领。
“怎……怎么了吗!”
该不会笨蛋反应过来了吧?
“这个,你拿着。”他将背包中一个塑料包装小袋子放到我手心,“姜茶。记得自己冲了喝。”
小鹿乱撞的感觉又一下子袭来,我期期艾艾地答了谢,又一下子没了话说,鞠了一躬后撒腿就跑。风掠过我的长发,在风中勾勒出美丽的弧线,我没心情去管刘海是否被吹乱了,手里只紧紧地攥着这包姜茶。
为什么这么激动呢?
为什么这么兴奋呢?
为什么这么开心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答案,但我想笑,即使看起来很傻也无所谓。我低头奔跑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我咧嘴大笑,笑得肆无忌惮。
救了我,却戏弄了我,但结果还要关心我吗?
真是世界上少有的温柔型恶劣男人。
我一口气跑到他订好的将要下榻的小旅行社,心扑通扑通地跳,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前台小姐说:“一间单人房,我要跟上午一个姓顾的先生一层的,我一个人住。”
“不好意思,那一层只剩下一个标间了,没有单人间了。”她的语气很温蔼,但对我来说如同晴天霹雳。
更准确的说,是对我钱包的晴天霹雳。
我垂头丧气,扁了扁嘴。该死的公司,这个为什么不给报销。
我咒骂着单位,一边掏钱准备当这个冤大头。这时候,我听到门口有拉杆箱的声音,随之伴随的是一声清脆的“你好,我要入住”。
好熟悉的声音。
我回过头。
“啊,是你啊,你怎么会在这里,林齐齐同学。”
楼依就站在那里,一脸的笑容。
一如阳光灿烂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