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反应过来的。
一分钟,半分钟,一秒钟?
我也不知道。
这一点我得发誓,我在天旋地转之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何会躺在地上,面具男子为何又躺在我的身上。他的腿上渗出一丝丝血迹,一点点渗透他的西装裤。血液本身应该是鲜红的,但西装裤的颜色很深,鲜红色变成了暗红色,他看上去伤得很重。在他被面具遮挡的脸上,是否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就像我每次不小心的时候,每个目标者受伤了,那种时候他们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就好像在谴责我为什么没有尽到我的责任与义务,我为什么没有帮助他们平安度过一样。
是我大意了,是我疏忽了,我关顾着自己,却忘了一个修复者最重要的事情。
是啊,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当一个被随意使唤的女仆,我又为什么要寸步不离地守在徐瑶的身边?这问题的答案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为了崇高的人类命运……这种话我就不说了。
我就是、仅仅是,想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
既然都决定要做这个工作了,那么就好像医生在救死扶伤的时候不看对方的身份一样,我拯救每一个需要我拯救的人的时候就不应该关注这能给自身带来什么。
但是很显然的是,我在这方面的觉悟并没有我想的那么高。而这个事情带来的结果是致命的,我连累了一个为了我好、替我着想的人。
面具男子倒在血泊里,他的身上压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彩色木条,乍一看形状是一个小木屋。
“……妈的。”
我久违地、毫不克制地爆了粗口。实际上我的内心还涌动着更加脏的字眼,但我什么也说不出口。我不会骂人。
所以这样一句就好。
木屋被隐藏在了树冠里,还真是“好样”的,哪家的闲情雅趣想要在树上休憩却丝毫——丝!毫!没!有!考虑到别人是否会因为他们酒池肉林般的生活受到影响。
着实是该死的。
我在心里破口大骂着,直到尝到嘴里有一丝咸味,泪水在一瞬间就决堤了,糊满了我整张脸,涕泗横流的我肯定很丑,丑陋也无所谓。我无声地哭泣着,手上的速度却丝毫不敢缓慢下来,用尽我毕生的力气去搬开压在他身上的木板。
徐瑶已经傻了。这个小姑娘愣在那边,呆若木鸡,手足无措,半晌之后发出了尖叫声。
“啊啊啊啊啊——!!!”她惊叫着,却一步步退离。
我姑且认为这是害怕吧。
我没有心思管她了。
目前来说她还是安全的。
所以我决定专心于自己现在要专心去完成的事情,比如,救他。
但是,后来的后来,我努力地掀开了他身上的板子,等到鲜血涌出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木板上……有钉子。
钉子并不长,只有一截拇指的长度,但地心引力给它了一个力量加成,让它在空气中加速加速再加速,直到一下子挤压着戳入人类柔软的肉体。
钉子连着粘稠的血丝,他的西裤的另一边迅速地被染红了,湿漉漉的一大片血迹喷出来后落回到他的身上与草坪上。草地上仿佛是一下子绽放了曼珠沙华,一朵一朵好生绚烂。我的哭声与风声混合在一起了。
我想要呼唤他的名字。
但是、但是……
我居然到这一刻才发现,我不知道他的姓名。
他姓甚名谁,他的外号他的小名或者一点点关于他的称呼,我都不知道。
我只能很无力地说着:“喂,快醒一醒,千万不要睡过去,不要睡过去,睁开眼睛,喂,喂……”
我才是那个真的没心没肺的人吧?
我上上下下摸索身上的口袋,没有手机。他的头枕在我的腿上,身体尝试蜷缩一下,但是看得出来,他腿部的伤阻止了他,在他想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疼痛蔓延。
“唔呃……”
他的呻吟太克制了。
一听就是咬着嘴唇的。
嘴唇……疼。
我发现我也一直咬紧了自己的下嘴唇,血腥味是腥甜的,与泪水混合着吞咽下去,顺着喉咙一点点割破血管,血的味道也在我的体内蔓延了。
“没事的,我,我现在就去叫救护车。”
我慌忙地要起身。
他还存在着一点意识,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拽得死死的,这个力道简直不像是一个身处危难的人能够拥有的。但他的语气又是那么虚弱,气若游丝一般。
他说:“不要走。”
我的记忆被激活了。
这场景太过熟悉了。
他或许是以为我没有听见,又说了一遍:“不要走。”
我被他拉回到了地上,反反复复地说着“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像碎碎念又像是和尚念经。我怀疑我们俩都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理智。突如其来的突发事件会让人的脑袋在短时间内停止运转,处于一个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他这样说了,我便这样做,没有经过脑内的思考,在看到惊吓过度的徐瑶的时候,我也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奇,我冲她喊去:“快回去叫救护车。”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我向上天起誓,我记不得了。夏天的风是血的味道,滚烫的夏风催人入睡,我一边抚摸着他的手背,在唱一首童谣。
我唱的该不会是好梦谣吧?为什么我的头越来越晕了呢?头重得比灌了铅还要沉上十倍,身体麻酥酥的,只要是接触到的地方都感到疼痛,从内而外的那种疼痛,从心底里一同涌上来的酸楚也混入歌声了。
不要睡,不要睡,不要睡啊面具先生。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但是你肯定知道,面具先生是谁了。
那可不就是只有你一个人戴着面具嘛。
面具先生……
我的声音弱下去了。
是这样吗?我能听得见外界的声音,但我无法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我的病还没有好。
我以为我好了的。
我在带病工作,我在为人类的先进事业奋斗,我在沐血奋战。
不对,不是我呀。
我才是那个被保护的人……
我已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了
我就要再次失去意识了吧。在劝着别人不要睡着的时候自己睡着了,是不是不太礼貌?不过实在是对不起啊,我在这时候已经顾不上礼貌不礼貌的事情了,礼仪是高级的人类文明,理应在人清醒的时候实现,而非是要求一个快要昏过去的人来进行的。梦袭来的时候,谁都是逃不过去的,我们都是身体的囚徒,有时候觉得自己能突破自己的极限,但谁都不是漫画主人公,做不到哪些事情便是真的做不到了,哪有会在给自己加油之后就能达到的事情呢?
我的记忆一点点地流失,就好像在做梦一样。明明在做梦的时候大家都以为那是真的,但是梦醒之后又有多少个记得梦里发生的事情呢?
我不懂人为什么会失去一段记忆,我睡着了,我又很努力地醒来了。我在梦里都是看到红色,红色的天红色的地,我在梦里焦急,但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是在梦里。
所以下一刻,我惊醒了。
“哈……呼……哈……呼……”
我溺水者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把能够吸入肺腔的气体都吸入肺腔,贪婪地索取着尽可能多的氧气。脑袋中嗡嗡作响,四周好安静,安静得能听见水珠“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的声音。脑内是有一阵的真空时间,我就让水滑过它,半晌之后我才恢复了必有的视力与思考力。
我睡了多久了?我看了看窗外,太阳已经西斜了,不过并没有完全得降下,落日的橙红色余晖依旧是存在的,这种颜色使人感到很温暖。入了夜之后气温就不会像白天那样闷热了,而且还有穿堂风,会更凉快的。这对于流行性感冒患者来说是一个福音。话说回来,如果太阳还垂了一半在天边的话,那么时间并没有过去特别久。
我试着扶着扶手站起身你来,脑袋还是略微晕,不过没有刚才那么严重了,身上出了一身汗后,湿哒哒的衣服粘着后背,冷却的汗液也让体温略微降了那么一些,额头上凉凉的,多半也是因为汗液蒸发的缘故吧。我刚才一直躺在这个宽敞无比的厨房里的躺椅上,这大抵是平时保姆休息时候的坐的地方,旁边的地上堆着还没有清洗的土豆与豇豆,都很新鲜,我猜是附近的农家自己种的。
我瞅了眼自己的身上。
呵,果不其然,我的身躯上左一块右一块都是血迹,污渍遍布整条裙子了,裙摆也变得皱皱巴巴,已经不是可以忍耐的程度了,这条劣质的裙子总算也是要在工作一天后退休了。
准确来说是没几个小时,这还不到一天呢。
外加上我刚才没有发现的伤痕:我的手臂上有着很明显的擦伤,这是在倒地时候蹭到了略锋利的石头;我的膝盖已经紫红了,再加上我的身子已经疲惫不堪了,全身上下都软软的使不上力气。
这还算是野餐吗?
都快成野战部队了。
有一些微妙。
这是我任务开始的第二天,我在徐瑶家的第二天,我在徐瑶家开始工作的第一天。但我却比新手还新手。
看来有些时候年龄与经验上的年长并不会起到多大的作用,我也不得不承认我一直赖在基础工作岗位也是有道理的。我的想法太过理想化,前几次任务的时候恰好有经验更丰富的修复者也在一个城市执行他们的任务,或许这才是没出什么大篓子的最重要原因吧?上一次也欠了前辈好几个人情,还有楼依。
楼依啊……我很久没有想起她来了。
算是萍水相逢的一位姑娘吧。
我是不是忘记什么?
啊……对……树上的木屋,血泊中的面具男子。我不该忘了他。
这一切真的不是梦吧。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布满血渍的衣服。
这不是梦。
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