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初音浑浑噩噩从桃林出来,她知道自己还是在睡梦里,一切都很熟悉,一切却又都很陌生,她其实很奇怪,初记里从未记录过她做过此类的梦境,如今在大罗天,可以说是六界之尊的赤焱宫里一梦不醒是怎么回事?
三殿下忙着看笑话并未察觉她可以理解,那位长奢仙者忙着哄此时怒气冲天的圣神并未察觉她也可以理解,可堂堂的于混沌世界活下来的烛照圣神,仍未察觉她陷入梦境她着实理解不透,所以想来想去,她觉得可能自己将圣神想的太神圣了,他或许此时只是想捉弄她一会儿,待时机成熟了,自然会想起她这么个不解风情之人。
于是,百里初音竟然心态摆的极正,继续不由自主的飘飘荡荡。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站住了,不知为何,竟然鼻子微酸,双目蒙雾。
深北大泽,九角亭之中,一袭红衣的女子静立于深夜,月色映衬下脸色似有苍白,却依旧遮不住姣好的容颜。
“明日又要应对那些神仙,阿婴,如此这般,不觉得无趣吗”
姮娥是一介凡人,也是这世间唯一敢称呼她为阿婴的人,诚然也是这些被她杀了又救回来的人之一。
其他人哪怕被她伤了又救回性命,也是不敢靠近她,一是因为忘不了被她伤其性命之仇,二是觉得杀了他们又要救回他们,还不放了他们,委实就是个变态。
更因为,她,九婴,乃是集阴阳之元气,氤氲交错,化生而出,无魂无魄的九命怪物。
没有人能杀死她,亦没有人能救他们回去。
姮娥最初也是怕她,恨她,但是在这大泽里时间久了,寻了她的苗头,白日里不受控制的去伤人,于漫漫黑夜,却又要将那些死人带回来,耗尽心力的救回性命。一如现在,她的眼睛里满是痛苦,挣扎,还有一种一直读不懂的思绪。
其实九婴自己也一直没有明白,为何救了这些人却又要将他们困在这深北大泽之中,任谣言传遍六界。
她知道在遥远的昆仑山上,那位上神或许可以给她解释。
所以啊,她顶着不要命的传言入了昆仑山,生生受了那位上神一剑。
她还记得那位上神说:“九婴,本上神早已避世,帮不了你,如若你执迷不悟,再闯昆仑,莫怪本上神剑下无情,你,好自为之。”
她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所以何来解释。
从那以后,她便没了这个念头,继续走着自己的路。
杀人、救人、再杀人、再救人……
继续被六界众生误解。
可明明没有一人死在她手里,明明被他带回来的人在这深北大泽有吃有喝,有说有笑。
她从不与这些人说话,也从来不靠近。
直到深北大泽,九命老妖,吐水喷火,日食九命的传言传遍六界,九重天上的天帝大怒,派遣有能力的神仙下来杀她。
“阿婴,我实在猜不透,每日来的神仙,本就奈何不了你,你为何又要日日放一个回去呢?这样岂不是招惹更多的神仙,与你极为不利呢。”
她就静静的一直盯着月亮,不曾舍得挪开一分,有微风略过,树枝晃了晃,遮了月亮两三下,月光下,她的影子亦是歪了两三下。
一阵静默,她没有回答姮娥这个问题,即便姮娥陪着她度过漫漫长夜,可她终究还是没办法告诉她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就像姮娥也有了自己的秘密一般。
她伸手,瞧着月光下白皙的双手,不经意的问:“那个断臂的大羿上仙可好些了?”
丝毫听不出有任何不妥。
姮娥点了点头,一双满是疑惑的眼睛顿时清澈无比,回答:“不愧是天帝钦点的上仙呢,虽是断了一臂,却依然执着的在练习单臂射箭,嗯……此时和其他人呆在一处,阿婴放心呢,他是万万出不去的。”
大羿,是半个月前天帝钦点的上仙,射箭了得。听说下凡之前,在天帝面前发了死誓,九婴不死,他便永不回九重天。
可这位上仙似乎太自信了些,又或者说是反应的迟钝了些。一支箭对她九婴来说,不过是伤了一命,好似这大泽的风一般,轻轻一过,她便又恢复九命,而他的代价,却是失了一臂。
不过就算如此,正如姮娥所说,这大羿仍不断的在练习单臂射箭,也算是个血性神仙。
就像数十万年前的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回屋歇息,昏昏沉沉中,做了一个梦。
梦里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大概是数十万年前吧,那时候天地初分,太古尊神开天辟地,两个不明本体的小生灵化为人形,执手相伴。尊神身归混沌后,天灾不断,他们二人救生灵于水火,给那个世界带去光明和希望。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天劫。
那时候,她就明白了死亡意味着什么。
“阿婴,阿婴,来了个自称是九重天烛照圣神的神仙。”
门随着姮娥激动的大喊,被推开,她被突如其来的冷风惊醒,整个心颤抖不停,浑浑噩噩,什么时候这大泽上的风竟如此厉害了!
“阿婴,阿婴”
是了,姮娥叫她阿婴她一直不喜欢也不讨厌,不过是因为数十万年前,有人叫她阿荧。
阿婴,阿荧。
可这个人当真来了,她却发现浑身没有力气,她想,她或者没办法踏出这间屋子了,她没有勇气,也不敢面对他。
终于还是摇摇头:“姮娥,你去告诉烛照圣神,容我歇一歇,好不好?”
她说好不好?多么卑微的祈求。
姮娥有些诧异却还是出去了,门外随即传来烛照圣神熟悉的声音:“歇一歇?她竟是这让你这般回本圣神的?”
没有一丝怒气,她却能想象到站在他面前的姮娥是何等的惶恐。
他就会这般吓唬人。
一身红衣,一头红发,虽是披散着,却没有一根发丝敢与他作对,安安静静的陪着他。
还是老样子,她嗤笑出声,下了床榻,一步一步朝他走去。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运起法力偷偷看他一眼,哪怕就一眼。
“何人?”
她才稍稍窥了他一下,他便已经知晓,那一声何人,竟吓得她立时收了法力,瘫在地上,浑身颤抖,一双美目紧紧闭上,两行热泪滚滚而落,无声无息。
姮娥折回来,便是烛照回九重天的消息。
一群眼巴巴的神仙一听这消息,顿时捶胸顿足,好不叹息,因是烛照圣神,猜不透其想法,又不好多说,只能独自生闷气,因还是不能出去,继续在这大泽里吃吃喝喝,谈天说地。
习惯这个东西还真可怕。
又过了七七四十九日,被新软禁于大泽的神仙似乎小道消息特别多,与众人分享着近日九重天的大喜事。
驻足在众人之外的她,还是听到了,烛照圣神即将大婚,大婚如何如何隆重,不能去参加如何如何可惜。
她突然大彻大悟。
这样也好,终究是有人代她守着这个几十万年的老神仙,断了她好死不死的执念。
姮娥看着她不似以往的伤神:“对不起,对不起。”
九婴笑了笑,她当然知道姮娥为何要说对不起,此时的姮娥就像以前的她不是吗?但是却没有她那般可怜。
她想啊,她是该走了吧,这六界众生终于没有人愿意陪着她,也终于没有人在需要她执着。
姮娥近日比往常更是劳心劳力,事无巨细,每每终于闲下来却是陪着她,从那些神仙的面前走过,沿着凶水漫步。姮娥说凡间的姐妹大多都是这般培养起来的。她欣然同意了,甚至告诉姮娥,她讨厌血水沾染上凶水的潮汐,她会头疼的厉害。
九日过去,正是凶水潮汐的好时候,水深千丈,波涛汹涌,她在姮娥的陪同下,如往常一样漫步,姮娥却终于不再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两个人终于只剩下了沉默。
一个人影从九婴身边掠过,带走了姮娥。
所有被她软禁的神仙悉数立于半空,幻化出一把匕首,割破自己的手臂,鲜血滴滴落于凶水,潮汐拍案,溅起无数的水雾,冰凉彻骨,头疼欲裂。
其实,姮娥真的很好骗。
她看着大羿立于凶水之前,姮娥紧紧抓着他新长出来的手臂,任凭和血的凶水浸过九支箭的箭头。
为什么,她竟湿了面庞,一定是调皮的水雾漫了她一脸,又或者这可恶的头疼让她太过不能忍受。
烛照,你是不是以为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幽荧已经身归混沌,是不是以为九婴就是个为祸苍生的怪物!
是不是?
真好,你没有见过我仅剩一缕执念的悲惨,真好,你也没有见过我祸害苍生手染鲜血的可怕。
如此真好,真好!
九婴嘴角努力扯出一个笑,烛照,你可知阿荧爱你,爱你爱的要了命。
六界众生,没有人知道,其实她是九婴,却也是圣神幽荧的一缕执念。
那个曾经天上地下唯一和烛照执手相伴的幽荧圣神。
九支箭加上和血的凶水,似毒更甚毒,纵使她有九命,一箭一命,再无生还的可能。
前尘旧事如梦一场,若不是幽荧舍命替了烛照,那当年六界悲鸣的,就该是那九重天之上大罗天赤焱宫的烛照圣神。纵使老天尤怜,留她一缕执念,化身为九婴,却也是终究逃不过一个前世今生。
无人理她、无人信她,更无人爱她。
所以,统统不过是老天给的劫数罢了。
百里初音嚎啕大哭,虽然没有人可以听见,也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她才可以放声大哭,九儿,百里初音,九婴,幽荧,她到底是谁,圣神念着的是九儿,师父却说她不是九儿,与烛照注定无缘,可这梦境她又该如何理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