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不能改变什么,唯一能做得只有这些,杯水车薪而已。”
穆雪舞眼眸清幽,既然要杀那些流寇山贼,不如让他们死得其所。不过这样也紧紧能够救得万人中的百分之一。
“可这样一来,如若有人揭发,你该当如何?”
“兄长是怕,那些人一旦回到故里,便会引来众多猜疑?”
“不错,原本已被征走的兵丁,无缘无故又出现,一旦有人揭发,就会牵扯太多。况且这些人已入军籍,已没有田地,若不是皇帝亲自开恩,他们就不在官府衙门的花名册之中,你要他们今后如何生活?”
“兄长可还记得今年黄河水患?”
“当然记得,这和此事有何关联?”
“先不说此次所救之人不足两百人,终究是引不起别人的注意。重要的是这一队的禁军,家乡在这场水患中淹没,甚至黄河肆虐已将整个村庄夷为平地。而他们的亲人,那些孤儿寡母老幼病残也死的死逃的逃,皇家再派人去赈灾时,召回的那些受灾百姓不足一成。”
“你说什么?”烈枫眸中已闪过燎原怒火。
“皇帝连年征兵,父子兄弟齐齐离家,早就已经民不聊生,就算没有那场水患,有些地方的百姓也会守着黄河周边肥沃的土地而活活饿死。”
“为何……为何没有人向陛下谏言,难道真的要都能到他们走投无路后造反才肯罢休吗?”
“皇帝既然能利用黄河决堤处置了冯家人,也能利用严惩冯家人来安抚禁军将士……至于,那些死难的平民百姓,不过蝼蚁,谁会在乎他们的死活。”
“大魏天子,不在乎自己臣民的死活?”
烈枫声音中已能听出暴怒,他在战场上懂得谋略,懂得带兵之道。但他从未想过,竟然……竟然在这太平江山背后隐藏着这样不堪的真相。
不……他早就已经察觉,从他进朝这一年时间以来慢慢发现:这京城之中藏污纳垢竟然不如堆尸千里的战场来的纯粹。
“历代君王都是如此,臣民不过是权贵争相追逐权利的牺牲品而已。”穆雪舞已看出烈枫面上的痛苦继续道:“不光是历代君王,这渊源在于人性本就如此,一旦一个人处在权利的最顶端,那么就没有什么比权利更让他在乎。”
这话说来不错,烈枫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就算是现在被无视欺凌的百姓,若是他们有朝一日站在了食物链的最顶层,他们也会如此,这就是人性。
谁会和人性去争论?怎么争论也不会有结果,历朝历代的明君能做到垂衣拱手而治的,不过寥寥几人。
烈枫终是苦笑,穆雪舞从未见过烈枫如此,他像是被抽空了毕生所信仰一般,眼眸中不见了星辰。
“雪舞可想过,若你我不是这般身份,现在是怎样的光景?”
“刀俎鱼肉,谁又不是砧板上的鱼肉?”
穆雪舞皱眉看着神色痛苦的烈枫,将一双轻柔无骨的手轻轻轻轻放入了烈枫的掌心。烈枫抬眸看向穆雪舞,轻声道:
“是啊,谁不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呢。”说着便将穆雪舞的手握的很紧。
也正是从此刻起,烈枫像是重新萌生了一个信念,并且愈加坚定。
平静了许久后,烈枫终于开口问道:
“雪舞此次为何放过季南初?”
穆雪舞听烈枫问及此,目光变得凛冽:
“我是不得不放了他。”
“不得不?”烈枫不解,就听穆雪舞继续说道:“我放过他原因有二,其一,杜寅已死,再无旁人可以指正于他,若是强行将私调禁军的事情脱出,恐怕是没有确凿的证据。”
“季南初难道没有留下任何与杜寅勾结的证据?”
穆雪舞只是摇头。烈枫这才发现,季南初已不似从前那般好对付,就在这区区的几个月中,在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所做之事,自己也不能拿到任何把柄。
老东平侯全家被杀,只留了季南初一人,他不仅没有就此消沉,而是变得,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亦或者说……像是有高人从背后指点,有如神助。
“那雪舞说的第二点是什么?”
“就算是没有确凿证据,但也还是被我发现了些蛛丝马迹,但这些蛛丝马迹却不能扳倒季南初。”
“雪舞是说,若是不能一招制敌,倒不如先留着此人,待到万事俱备时在发难,事半功倍?”
“正是如此。”
穆雪舞眼底划过冷笑,她心道:季南初,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我都为你记着,我即便是要你死,也不会让你死的痛快,万劫不复便就是你的下场。
……
太极殿中,拓跋宏抚着手中的一个精致茶盏出神,那茶盏上的一点樱红唇印,就如春日里的粉淡桃花,让他不禁想起了这唇印的主人。那人有着一张清冷的脸,和一双如春池寒水般的眸子,激不起半分波澜。
这茶盏本是那日穆雪舞在与自己下棋之时所用,他仔细的收起来,放在了自己的龙书案上,无人敢触碰。也没有人知道这茶盏到底来自何处。只是知道,皇帝这些日子经常看着这茶盏出神,时常忘了天色已晚。
“陛下,您今天还去椒房殿中吗?”拓跋宏身边的老太监小心翼翼的问到。
这一声问,将拓跋宏从出神中拉了回来,他皱了皱眉,终是自己独自朝着椒房殿的方向去了。
拓跋宏这些年来,从不让别人碰椒房殿中的一草一木,亦或者说,没有人可以进到椒房殿中。可那日,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
他原本以为,自己找到了如雪的替代品,可就在那场棋局间,拓跋宏发现这椒房殿中又多了一份牵挂,那份牵挂来自另一个人,与如雪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跟在拓跋宏身边十几年的老太监发现,进来陛下再来椒房殿中,不再是满院逡巡,而只是坐在一处,看着石桌上的棋局发呆。
此情此景,那位老太监还是在如雪姑娘死后的两年时间里出现过,那些时日,皇帝坐在这椒房殿中,不哭但神伤,看的人都能感受到拓跋宏周身散发的幽幽死沉气息。
哀莫大于心死。
可自从这院子中来过了那位穆家小姐之后,皇帝的眸中会时常闪现光芒。或许,拓跋宏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的情愫。
斯人早已不在,有些情感虽然不会消失,但却早已转移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正在拓跋宏想的出神时,一位嬷嬷站在了椒房殿的门外,说是太皇太后请陛下过去,说是有要事相商,故来通传。
拓跋宏凝眉,太皇太后召见自己所为何事?
拓跋宏终于起身,拂去了落在棋盘之上的一片枯叶,转身离开朝着宣德殿走去。
……
宣德殿中
“孙儿拜见祖母。”拓跋宏依礼拜道,不知从何时起,自己见到祖母再也不是像从前那般轻快活泼。或许是自己已经成人,这便是该有的帝王仪态。
“宏儿平身。”太皇太后的声音也极为镇静,她意识到祖孙两人太过客气,但也回不到从前。皇帝已经亲政,他会视自己手中还握有的皇权为一根刺,横在祖孙二人心中的刺。
太皇太后当然知道,这权早晚都要交由自己的孙儿,拓跋宏掌管,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皇帝是自己亲手调教的,太皇太后以为,拓跋宏会遵从自己做设定好的轨迹成为明君,但她渐渐发现,拓跋宏自从亲政后,所有的事情都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我们祖孙两人已经很久没有一起用晚膳了。”太皇太后说着,就命人呈上了晚膳膳食。道道都是她精心准备。把拓跋宏最喜欢的几道全部放在了他的面前。拓跋宏坐在对面却是面容平静。只是淡淡一句道:
“祖母费心了。”
拓跋宏让自己身边的太监布菜,太皇太后却惊奇的发现,皇帝特意绕开了自己精心准备的在拓跋宏面前的那几道菜,而是转而吃起了平时不太动的几道。
“宏儿最近的口味变了?”太皇太后的买上虽是威严,但却带着慈祥祖母的语气。
“人都是会变得。”拓跋宏并未抬眸,而只是看似专心的喝着茶盅里的鸡汤。
“宏儿自小从不喝鸡汤,如今这样喜欢也好。”太皇太后察觉到了拓跋宏在喝那鸡汤时,嘴角稍稍向下,神情中一闪而过难以下咽的厌恶,太皇太后眼底一阵苦笑,这个孩子确实已经长大了,能舍能忍。
但即便如此,也不证明他已经明了了帝王之道。
拓跋宏听到太皇太后这样说,终究是放下了手中的汤匙,汤匙磕在茶盅里的声音脆响,回荡在整个屋子中。
“祖母记得孙儿喜好,但却忽略了喜好会变。人亦如此。”
“喜好当然会变,但却要看时为何而变,若是为变而变,岂不是失了本心?人亦如此。”
拓跋宏皱眉,他当然明白太皇太后所说何意,也知道太皇太后洞察了自己此番行径,于是又道:
“本心所求致使喜好大变,能忍则为上乘,有何不可?”
“为满本心所求,当然可忍常人不能忍,但却不是帝王之道。”
“何为帝王之道?”
拓跋宏坐得端正,看着眼前的太皇太后,就如同他小时候坐在书房等待师父传业授课一般。太皇太后见此,眉头微微抽动,不知是何等滋味。
“人主者,帝王也,非目若离娄乃为明也,非耳若师旷乃为聪也。不任其数,而待目以为明,所见者少矣,非不弊之术也;不因其势,而待耳以为聪,所闻者寡矣,非不欺之道也。明主者,行帝王之道,使天下不得不为己视,使天下不得不为己听。故身在深宫之中,而明照四海之内,而天下弗能蔽、弗能欺者,何也?暗乱之道废,而聪明之势兴也。故善任势者国安,不知因其势者国危。”
“祖母与我讲韩非法家?”
“不拘着什么家,说的言之有理便可。”
“祖母所说可是说,帝王之道,便就是不用奸佞之臣?”
太皇太后摇头,轻轻一句道:“不过是持心公正。此心为本心。本心正,何故更改?”
拓跋宏不语,那句何故更改使得他语塞,何故更改?这如何回答……
殿中安静极了,能听见太阳即将沉入山涧的声音。屋中转暗,宫人已很是合时宜的掌了灯,殿中祖孙两人的影子被延伸的很长。
祖孙两人这样的气氛还是头一次,太皇太后却是转了话题:
“皇帝如何看待穆国公家的那位小姐?”
太皇太后不喜欢穆雪舞,是从第一眼见到就不喜欢的,因为她与那人太像了。
太皇太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厌恶如雪,明明皇帝那样喜欢她,若真是给她一个名分也不是不可以,但看到皇帝对待如雪的那般深情,太皇太后就知道此女不适合在这宫中,更不能让她留在皇帝身边。
皇帝可以多情,但绝不能深情。深情与皇家,与整个皇宫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如雪死后,皇帝如何荒唐的搜罗与她相似的女子,太皇太后都没有加以阻拦,因为她知道,就算是这世间能找出一个与如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皇帝对她也不会动情……
直到太皇太后见到了穆雪舞,她便开始担心,担心这个女子一旦出现在皇帝面前,便会拿住了皇帝的魂魄,可能比那如雪更甚。
皇帝是自己一手带大,她当然了解,皇帝之所以对如雪用情至深,除了倾国容貌,更重要的是这个女子身上有这其他女子身上不曾多得的清冷,亦或者说是不在乎。她不在乎荣华富贵,更不屑于名分地位。
佛说无欲无求本有四层,身念、受念、心念、法念。
众生多无法逾越受念之苦,所以再无法观见本心,可那如雪却活的通透,心念无求。无求却得到最多,散发了周身灵气,得到的却是常人不可得。
这样的女子不可多得。但从太皇太后见到穆雪舞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穆雪舞亦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