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刚过,京城,北风怒号,阴云密布,路边的食堂已经打烊,商店也关了门,路上的行人面色凄然,行色匆匆。这一天整个京城都在悲伤,整个国家都在难过。
孙少平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他没有乘车,是走回来的,最少不下十公里,原因只是仅仅想走走。今天在上班的时候,他哪都没去,在办公室呆了一天,没去吃饭,也没人找他。
刚进门就遇见了赵有亮,孙少平本想打个招呼就进屋,却被赵有亮拦住。
他脸上还隐见泪痕,压低声音说:“今天听广播了吧?”
孙少平点了点头。
赵有亮拍了一下大腿:“唉!以后国家可怎么办,这日子还怎么过!”
孙少平苦涩地笑了笑说:“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天塌下来,大个儿顶着,你操哪门子闲心。记住,做好本职工作,别凑热闹。”说到最后孙少平语气就比较严肃。
赵有亮张了张嘴,还想说点啥,但孙少平已经进了屋。随着地位的提升,孙少平无意识透露出的气场,让赵有亮有点怕。
孙少平把包一扔就躺在床上,好累啊,这一年从来没有像今天过的这么累,已经知道的事,他还是被这悲伤的气氛影响,难道自己真的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本来可以站在局外人的立场看这个时代的人和事,为什么还会不自觉的
投入其中?他完全可以站在最终胜利的一方,白白捡点便宜,但这样会让他觉得像一个贼。
孙少平是个小人物,参与不了这风云突变的政治斗争,也不想参与,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好,但最后能不能如愿,孙少平不知道,下午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了整个外贸部的气氛诡异,能不能独善其身,孙少平没有把握,就算自己不入局,也许会有人推着他入局。
孙少平有些后悔,不该这么过早的介入官场,更不该来京城,如果他这会儿在原西县读高中或者在县革委会当办事员多好,可是生活没有如果。
“起来吃点饭哩,我都做好了”
田润叶走了进来,看着躺在床上的孙少平,眼里说不出的担心。蕙质兰心的润叶上午就从广播里听都周总理逝世的消息,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在为这位伟人难过的同时,也在担心着这个国家的未来,现在看到孙少平这个样子,哪还不明白点什么,她二爸田福军就时常是这个样子,润叶对于政治斗争相当敏感,也可以说这个时代的人只要脑子不笨都会有所察觉。
孙少平起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说:“哎呀,今天挤不上车,走回来的,快累死了,今天做的什么?老远就闻到香味了。”
“今天外面有卖韭菜的,看着挺新鲜,我又买了点豆腐,烙了些韭菜合子,你来洗一下,过我那边去吃。”说着润叶帮孙少平倒了些壶里的热水,把毛巾和香皂准备齐全。
韭菜合子烙的两面金黄,吃起来还有些烫嘴,孙少平烫得直哈气,田润叶笑着给他盛了一碗紫菜蛋花汤,轻声说:“慢慢吃,多着哩,这么大了还像个娃娃一样”
孙少平喝了一口汤,说:“我今天午饭都还没吃,快饿死了”
田润叶也不笑了,皱着眉头说:“不管怎么样饭还要吃哩,大不了咱们回去,不在这待了。”
孙少平说:“姐,不是你想的那样,今天的广播你也听了吧,周总理的逝世我也很难过,但对于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影响不大,国家大事也不会因为我们担忧而改变,我们应该关心的是我们自己的事,比如我们每天吃什么饭,明天的天气会不会变的更冷,要不要加衣服,还有炉子里的火是不是烧旺着,说好听点,‘不在其位,不某其政’,难听点就是‘我算哪根葱’。至于我今天没去吃饭,是因为我怕单位的大厨太难过把鼻涕眼泪掉进菜里面去。”
田润叶拿筷子敲了一下孙少平的头,笑着说出来:“你的想法总是这么奇奇怪怪,我以为你不吃饭是忧国忧民哩,哪有一点党员领导干部的样子。”
孙少平笑着说:“你说错了,我不是党员,听说党费一年要交差不多五块钱哩,有这钱我们不如改善一下伙食。是不是觉得很没出息,没办法,我这人不打算做什么大事,也不打算有什么出息,每天上下班,拿拿工资,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子没什么不好。大事留给想做大事的人去做,至于你说的‘忧国忧民’,还是让范仲淹式的人物去‘忧’吧,比如说你二爸,他就合适,呵呵,我成不了他那样的人,也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这样挺好,省的人担心,今天我去买菜的时候,好多人都聚在一起,讨论一些事情,你说会不会像前几年一样出现‘武斗’?”田润叶很担心。
“应该不会,上面没人支持下面就不会乱,想乱也乱不起来,听说主席现在已经病重,怕是时日也不多了,下面那几个,没有军权,也没足够的威望,纯粹扯虎皮做大旗,跳梁小丑而已,到时候人家收拾他们分分钟钟的事……”孙少平压低说。
孙少平的话可对田润叶震撼不小,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不是她不关心这个国家,只是她关心的角度不同,孙少平看的是上面,她看的是下面。
“可是前段时间,到处都说邓副主席在搞修正主义,还说批判右倾翻案风,现在周总理又去世了,我总觉得京城会越来越乱。”田润叶还是不放心。
孙少平又拿了韭菜合子,说:“乱肯定是要乱一下,权力出现空缺,各政治势力肯定会向苍蝇一样围上去,一番斗争是免不了的,但不会出现太大的场面,以前的红卫兵是不会再出现了,这些工具用一次就可以,时间长了就会尾大不掉,再说该收拾的人,也收拾完了,剩下的人不值得他老人家再来一次,这些最终的胜负还是要看谁活的时间够长。不过这些和我们没关系,再有一个月就过年了,有时间准备一下年货,对了,过年想要什么礼物?”
田润叶看他说的轻松,也就不再担心了:“我都大人了要啥礼物,清清静静过个年就好,赶紧吃吧,都凉了,剩下的我给你热热……”
事情怎么可能如孙少平说的那么轻松,之后的半个月,外贸部的政治气氛越来越诡异,甚至有传出政务院向资本主义国家出售石油、煤炭、棉花是“汉奸卖国”行为,搞“四化”是为“资本主义准备物质基础”,恢复合理的规章制度是搞“修正主义王法”等等。
这些“罪名”有的直指外贸部,或多或少和孙少平担点干系。这个月进出口贸易计划都没有做,外贸部的工作基本陷入停顿状态。
这天上午孙少平接到通知,白部长亲自主持召开会议,议题部长办公室秘书没有说,孙少平稍微想了一下就带着笔记本和笔去了七楼大会议室。
孙少平来的最早,一个人坐在会议桌右侧的第二把椅子上想着今天可能出现的议题。
不一会儿,几个研究室的主任和下面的几个局长先后进了会议室,大家都没有说话,有的喝水,有的抽烟,有的在写写画画,还有在发呆的,比如孙少平。
最后进来的是白部长,他落座后看了看在坐的众人,皱着人眉头说:“最近的传言大家都听说了吧,昨天中央文.革小组对政务院的工作提出了批评,对于我们贸易部的工作做出了严厉批评,要求贸易部对以往的工作内容进行整改,今天的会议就是研究整改措施,大家说说自己的看法。”
第一个发言的是吴惠芬,她喝了一口茶水,清了一下嗓子说:“我来说几句,既然中央文.革小组认为我们的工作有问题,那我建议停止石油、煤炭、棉花的出口,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贸易关系研究室的陈林插话说:“那怎么跟rb方面解释?我们单方面违约,他们索要赔偿怎么办?”
贸易纠察室的王建明笑着说:“解释?解释什么?我们自己的东西,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小rb的战争赔尝我们都没要,他们还敢向我们要?如果他们敢要,我们就和他们算算账,到底谁赔谁的。”
陈林苦笑的摇了摇头:“帐不是这么算的,战争赔偿是我们主动放弃的,这和贸易是两码事,再说我们是签了合同的,什么事都要讲个契约精神……”
王建明打断了陈林的说话:“什么‘契约精神’?那是西方资本主义的糟粕,要我说那合同就是‘卖国条约’,拿我们国家的资源,去建设资本主义国家,这不是卖国,什么是卖国?我听说我们内部有人建议把出卖国家资源所得的外汇,投入国际资本主义市场做投机倒把的买卖,这是严重的资本主义势力的复辟行为,中央已经对我们工作提出严厉批评,我觉得应该上报中央文.革小组,揪出这些潜藏在我们内部的汉奸、卖国贼、投机倒把的资产阶级当权派!”
孙少平本来不想参与这些政治斗争,但前段时间是他建议白部长把外贸部通过贸易所得的外汇投入国际外汇市场和期货市场,以孙少平的能力和对国际市场的先知先觉,完全可以把国际外汇和期货市场当成“提款机”,但白部长没有同意。从内心来讲,孙少平也不愿意通过出售石油获得外汇储备,中国石油储量并不丰富,可这是正常的贸易行为,说“汉奸卖国”就是乱扣帽子,不管王建明出于什么目的,孙少平都打算作壁上观。但现在王建明把火烧到他的身上,这让他有些坐不住。
孙少平也不再当“雕塑”了,揉了揉太阳穴说:“王建明,你不用‘听说’,你说的那个‘资产阶级当权派’就是我,搞个栽赃诬陷都要这么藏头露尾,瞧你那点出息,你的主子是洛克菲勒家族的哪位?是不是纳尔逊.洛克菲勒?老子不就说要做空美元做多原油,不就想分点你主子的‘蛋糕’嘛,还没做呢,你的主子就把你这条狗放出来乱咬人,我们把石油卖给rb,抢了他的财路,纳尔逊不高兴了?那你现在就去给他说,我们不卖了,你们这些间谍确实做的很成功,凭这些功绩我想纳尔逊.洛克菲勒会给你们一张绿卡。”
“啪”,王建明愤怒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你胡说!我们没有什么主子,我们也不认识什么洛克菲勒,你这才是栽赃诬陷!”
孙少平笑着说:“你这一口一个‘我们’‘我们’,看来真是有组织有预谋,说说吧,都有谁?让我们大家也认识一下伟大的美利坚地下工作者,我们外贸部还能多结识几位国际友人,连外交部的活干了,也算我们外贸部的工作成绩。”说着孙少平的目光扫向在坐的六个局长,其中有两个人低着头不敢看他。
“你……”王建明指着孙少平,气得都说不出话来。他今天的矛头本来是指向白部长的,涉及孙少平纯属搂草打兔子,搞倒搞臭白部长他就有可能上位,今天他连盟友都找好了,却没想是这个孙少平却反咬一口诬陷他。
在坐的其他人原来觉得孙少平可能在诬陷王建明,但孙少平好像也说的有理有据,而且听王建明的话里真有‘同伙’,也有些将信将疑,关键是支持王建明大家都没好果子吃,但王建明话里话外都有中央文.革小组的影子,大家就不好表态,激烈一时的会议陷入沉默。
孙少平本着“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精神'打破了这个短暂的沉默:“白部长,我认为王建明的事情,还是交给中央调查部处理,他们要比中央文.革小组的人专业。”
孙少平的话让所有人生出一阵冷汗,中央调查部是个什么地方大家都知道,进去以后不死也的脱层皮,但没人敢说一句话。王建明没想到孙少平会这么狠,已经吓的脸色发白身子发抖。
白部长沉思了一下,说:“我同意。”
王建明直接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