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已经凉了,苏美仑没动一口,叶业成替她换一杯,伸手拿过那小小的茶杯,倒在翡翠桌下留出的沟槽中,弃茶顺着沟槽流向房间中央的一弯曲池,热茶徐徐的注入茶杯,茶杯上直直的生起一缕白气,在空中盘旋了一圈不见了。苏美仑不再看那个杯子,她平视着叶业成,她来见他是想看看这个和自己有血脉联系的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她不想受苏瑾的干扰,她要让他痛,她做了三十年的噩梦,她不想看见他几滴眼泪就退缩。
“孩子,我不想求得你的原谅,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看看你妈妈。”看着苏美仑淡漠的眼神,叶业成感到自己在孩子面前是那么的无语,从进来至今,她没说一句话,没有表露一个表情,哪怕是恨!一个也没有,他们之间就是陌生人,毫无关系。
“三十年了,才记起啊,您还真健忘。”苏美仑的声音似从远处传来,悠悠的,不紧不慢,听来还带着韵律,可是字字似根根细针,一针一针的扎着叶业成的神经,麻酥酥的痛彻全身,比当年左进元的那记拳头还疼。
叶业成摸了摸左边的脸颊,那记拳头的痛还留在那里,一直提醒着他今生犯了多大的错误,欠下了多深的债。
他的婚礼是很简单的,就是领了证,两个人搬到了一起,两床新被是姜浅带过来的,那是她的陪嫁。其实按照他们两家的条件,绝不至于办的如此寒酸,姜浅的父亲是当时的实权派,而他家虽然今不如昔,但也绝没到给孩子办场排场的婚礼还做不到的地步,这样简单的搬到一起是他的意愿,对于这桩婚姻就是场交易,虽然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姜浅究竟想要得到什么。他们是彼此不熟悉的两个人,为了自己的欲望走到一起,没有必要把那些繁枝细节的礼数做下来,浪费彼此的时间。从一开始,他对姜浅就是有芥蒂的,他们之间就是交换,没有其他的,所以心门一直是关起的,以至于这么一辈子也触摸不到对方的灵魂。
晚上一些相熟的人去闹洞房,都是姜浅那边的,他这边没有人知道他结婚了,他结婚的消息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对于他一是不是自己情愿的,没有可以宣扬的地方;二是他有自己的私心,他记得对苏瑾说过的话,要她等他,他要尽快的达到自己的目的,然后摆脱姜浅,苏瑾还在等着他。他不想把这件事扩大,他想使她受到的伤害减到最低。
洞房里吵吵嚷嚷的,和别人结婚一样的热闹,都是差不多年岁的人,年龄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虽然和他是不熟悉的人,甚至是第一次见面,但是因了姜浅的缘故,他们和他之间也肆无忌惮的笑闹着。虽然他是无意应酬这些的,但是因为今天是他们搭台唱戏的第一天,就是演戏,也要有职业道德的,所以为了给足姜浅面子,他还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着。照例是些老节目,用绳线吊着一块糖,一个人站在高处,让两个新人用嘴巴去咬,每个人吃一半,叫甜蜜一生。这个游戏的规则是不许用手,等你的嘴靠过去时,那个提线的人就会立刻变换糖的位置,总之是不让你顺利的捕捉到糖。这是那个物质和娱乐都匮乏的年代,人们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捕获欢笑的一种方式。洞房的气氛在他们一轮又一轮衔咬不成功后,推向高潮。人们分成两帮儿,分别簇拥在他和姜浅的身后,推推攘攘的把他们推向悬在那里的那颗糖……
左进元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那阵狂风,咣当吹开那扇简易的木门,闯了进来。在人们惊愕的眼神中,他狠狠地打了叶业成一拳,那拳头倾尽他全身的力气。打完后他说:“我真替苏瑾不值!”说完他扭头就走。叶业成听到说苏瑾,忙跟了出去。
房间里的人一下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气氛由熙熙攘攘的吵闹变为窃窃私语,姜浅忙招呼大家吃糖抽烟,自己也走到了院子里。
在一棵树的阴影里,叶业成才追上左进元,他急切地想知道苏瑾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今天生产队秋收完,开始耕种了,整地是辛苦活儿,用手推车把土从高处运向低处,然后整理平整。这些活儿,男生负责运土,女生负责耙地,一般都是这样分工的。可是今天苏瑾主动要求运土,她那瘦弱的身体,哪是干这活儿的料,她推上一车土,因为力气不够,推车不稳,翻倒了,然后驾起来再推,人们劝她别逞强,可是她不听,继续再推,已是深秋,西北的天气已经很凉了,可是她全身却被汗湿的透透的。开始人们只是以为她想多挣工分,后来越看越不是事儿,苏瑾的干劲儿透着玩命,她的脸煞白,头发都湿透了,人们劝她别干了,可是她不听,终于晕倒了。左进元是在另一个地里干活的,白天发生的事他是收工后才知道的,当他去看苏瑾时她已经醒了,她躺在那里不吃不言不动,同屋的王杰劝她,她只是顺着眼角流泪。左进元问叶业成去哪里了,才知道他结婚去了。
左进元坐了一天的火车,正好没有耽搁,他要为苏瑾揍这个小子一拳,在他的新婚之夜,让他一辈子记得自己做的亏心事。
听到苏瑾这样作践自己,叶业成的心都碎了,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他拔腿就想往外走。
“业成,你去哪里?”姜浅在不远处喊住他,姜浅的话使他一下子定在原地,是啊,一切都不会轻易回去了,如果执意回去,在那个年代,对她造成的伤害会更大,勾引有妇之夫的作风问题岂是她能承受的!
“请你好好照顾她。”叶业成几乎是哽咽的说出这句话的。
“这还劳你费心!一年前你干什么去了?你怎么不早说这句话!”左进元几乎是咆哮的说着,他非常的生气。他们三个是高中同学,那么优秀的女孩子,是人人追逐的对象,他也不例外,可是他知道叶业成和她的关系,他把自己的爱深埋在心底,在父母的催促下,一年前与一个爱自己的姑娘结了婚,这些叶业成是知道的,可是现在,他却说出这样的话,叫他照顾她,他是多么的无耻!
那夜,叶业成在院子里站了一夜,露水打湿他的衣裳,秋凉透过薄薄地衣衫渗进他的骨子里,他冷的再也热不过来了,那是他的洞房花烛夜。
生死相隔,是这些年来他一直不敢回来的原因,他不知道怎么去见她,这片土地有他们的中学时代,那些年少的往事,在耳顺之年却时时闯入梦境,一如真的回到那个时候——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坐在前面,自习课上,会突然回过头来,丢过一颗话梅,酸酸甜甜的味道使他闭紧了嘴巴,不让巡视的老师闻到,那种秘不见人的甜蜜是他一生的珍存。
有时他也会做恶梦,他梦见她就站在那里,哀怨的,他知道,他们已经阴阳两隔了,可是他并不害怕,他感谢她能入梦来看他,可是即刻他看到的是她冰冷的目光,他靠近她,她就后退,他再靠近,她再后退,他们总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大声说话,让她过来,却看见她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他知道她在怨他,他害怕看见她的冷漠,他不敢面对她,所以这么多年他再也没有踏上这片土地,他愧对她。
左进元的电话是他给自己这些年打得第二个电话,第一个电话的内容是苏瑾走了,永远的。那时候他正值新婚第二年,已经去了美国,那句话听在他的耳朵里,犹如婚礼时突然新娘死去由喜乐骤然变成了哀乐,不是犹如,其实就是这么回事,他想的多简单啊,自己在心里说那只是条捷径,等一切安顿好了,就回来接她,她是多完美的人啊,岂会容了这等的龌龊之事!向左向右,选择了就是选择了,不要找那么多借口,为自己找台阶。虽然他选择了,可是他在听到那个噩耗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彻底的错了,他被打进了十八层地狱,永劫不复。这一生他对不起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在煎熬,可又有谁知道他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的心一直在油锅里煎炸,外糊里焦,全然失去了自己的模样,他对不起姜浅,对不起之奂,对不起苏瑾,现在又对不起美仑,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亲人,他把他们伤的遍体鳞伤,可是他自己呢?那是他罪有应得的报应!
他又突然觉得苏瑾做得很残忍,她用最残酷的方式来来控诉他。他犹记得那晚的月亮,是那么的圆,那么的亮。未干透的玉米秸散发着清新的青草香,甜丝丝的萦绕在鼻间,他们背靠背的坐在玉米秸上,天空是一片瓦青的蓝,天很高,那种青蓝的色泽使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月亮很亮,是月中的那种圆,周围的星星黯淡了颜色,偌大的天壁上只剩下大大的明镜似地圆月,没有一丝云,天空有些晴的诡异,这些年来他再也没有见过如此的夜空明月。
“爷爷又提起去美国的事了。”他说。
她的心重重的撞了一下,恐惧一下子使她抱紧了自己,她的双臂抱着膝盖,静静地盯着地面的不远处,其实她什么也没看,即使是这么明的夜晚,几米外也是模糊的,什么也看不到。
“你打算怎么办?”她还是问了出来,明知不会有什么结果。
叶业成抬起头,望着天,他的后脑勺就贴着她的,她的头发飘过来拂在他的脸上,痒痒的。此情此景,他没有了说出来的勇气,尽管这几天来的事他已经梳理了无数遍,那是最好的一条解决途径,可是他怎么对她说,怎么说?他闭了闭眼睛,爷爷的扑通一跪就在眼前,他怎么受得起?爷爷说,他是替叶家的祖宗跪的,为了叶家让他做出牺牲,舍生取义,何况舍弃的不是生命,而只是感情,对他们这辈人来说,爱情是冬天里的暖手宝,而不是棉大衣,只是锦上添花的奢侈品而不是必需品,爷爷怎么能理解他们的生命是连在一起,如果没有了一个人,生命就会黯淡无光,即使是活着,也似燃尽的烛火空留一滩有形无状的蜡泪。
那个女孩他见过,客观的说,很不错的一个人,漂亮,有学识,有修养,家世好,根红苗正,有大好的前程。他不知道她怎么了,会答应这样一桩婚姻,他们俩只见过一次,她就很爽快的答应了,听爷爷的意思,好像女方还非常愿意的样子。他回想起他们见面时情景,他好像表现得也不太热情,甚至还有失礼的地方,为什么她还是会同意,看她那样子,也是不乏有大队的人追捧的,他不得其解。本来去见面他也是很勉强的,只是迫于爷爷的压力,他觉得只有走了过场,人家不同意这事也就了了,弄成这样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和苏瑾的事也和爷爷说过,爷爷和他深谈了一夜,从国事谈到家事,最后竟然给他跪下,究其原因,他知道,他和苏锦都是“黑五类”的子女,他家是必割得资本主义尾巴,他是资本家的大少爷,还有海外的关系。她呢,是臭老九的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他们在一起了,就是臭味相投,不用说他出国继承家业出不去,就是在国内也不会有什么前程。他们就是需要被打倒的牛鬼蛇神。
爷爷说的话不是危言耸听,他家因为一直人缘好,还没有到拉着爷爷游街的地步,但是这几天他回家来,已经看到他家里的东西就像是没人要的,人们进进出出,入他们家犹如进出无人商店,东西随手拿走不打一声招呼。他知道,爷爷是担心他,想尽快的把他送出去,爷爷说,我老了,什么都扛得住,可是你不行,我们叶家就你一根独苗,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是我们叶家的,所以你必须的为整个叶家考虑。君不见高堂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自从运动以来,爷爷老了许多,他下跪时那颤颤巍巍的身形使他不忍心看下去,他含着泪答应了爷爷。
玉米秸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动,苏瑾的手探过来寻找叶业成的手,与他的十指相扣,紧紧地握在一起。“现在形势很复杂,我看还是照爷爷说的做吧,毕竟那也是一条路啊!总比现在这样没路的好。”
“不,我不能。”叶业成猛地回过身,把苏瑾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的声音很恐惧,音色因为激动有些尖锐,苏瑾感觉有一把钢锯在自己身上拉扯着,热乎乎的疼。她回抱着他,嘴唇寻找着他的,他们就那么热烈的激吻着,绝望着。苦咸的泪水流淌到叶业成的嘴里,他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他不停的说,苏瑾,一定等我,一定等我。他不知这句话当时是多么的无力绝望。不知何时,他们已经□□了全身,就在那晚,就在那新割的玉米秸秆上,那甜丝丝的清冽的气味中,在幕天席地的戈壁滩上,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广袤之厚土,他们绝望的交出了彼此,从此关山重洋山高水远,终是挡不住地久天长。
那晚的月亮很圆,很亮,倾尽那份皎洁为他们照亮生命中最绝望最甜蜜的一刻。
叶业成抽出纸巾,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他缓缓地说道:“我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现在不祈求谁的原谅,我自己知道,今生的罪孽深重,我已经把一切繁杂事都交出去了,可是我想在我的余生中顺应自己的心,和自己的爱人一起静静地度过。我在灵山上看好了一处地方,是一个双穴,我想哪天你有空和我一起去看看,我想先把你妈妈挪过去,然后我百年之后和她就在一起了。”
叶业成的声音没有任何的起伏,苏美仑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生不能同枕,死也要同穴!他的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微微的抖动着,他为什么抖动?怕自己不同意吗?如果叫她自己决定,她就是不会同意的,她心里冷笑着,做给谁看?我吗?以此来换求原谅!还是因为她倾尽生命为你养育了一个血脉!如果是因为这些,那么不必了,我们这些年活得很好,不需要道歉,不需要!
苏美仑低头看了看茶碗,水面上倒映出苏瑾的影子,她在那里悲哀的看着自己,自己的女儿因为缺乏爱变得如此的苛刻,她很哀伤,她对女儿说,放下吧,原谅他,你也就轻松了。我都已经原谅他了,你还有什么不可原谅的。
“这件事我说了不算,哪天你去妈妈的墓前自己去说吧。”苏美仑淡淡的说。她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觉得他们之间的事自己解决吧。
“哪天我去看看你外公吧?看看老爷子,再就是现在你们有什么困难,尽可以提出来,我看能解决什么,尽量的解决。集团的股份我已经重新做了分配,具体的事律师会找你。”叶业成因为苏美仑态度的转变显得有些激动,毕竟血浓于水,她还是松口了。
“叶老先生,您错了,我同意你去妈妈坟上看看,并不说明任何的问题,即使是同意你们可以日后合葬在一起,你与我与外公也是毫无瓜葛的,这一点请您明白。”苏美仑的话像是在谈判,字字掷地有声。
叶业成刚刚悸动的心又一下子打回原处,不过他还是很欣慰的,看到苏美仑转身离开的身影,他又一次流泪了,那是他和苏瑾生命的延续,他感激她,给他重新踏上这片土地的勇气,给他去见她的勇气,让他余下来的生命有了温暖的依偎,他知道她永远在等着他回来,三十年了,他终于听见了她的心声,他要陪在她身边,一起看着他们的女儿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