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美仑开始接受正规的心理治疗。
她一周一三五抽出时间去王凯暂时的住处。
那里与市区隔得不远,其景致却俨然不同,背山靠海的一个大大的庭院,中间是一座大宅,大气厚重,四周的房屋较为精巧,亭台廊径,花木池鱼,依山势错落有致,构思独特布局精巧,无一不看出主人的玲珑心机,更令人称奇的,这里的一切设施全是智能的,进到室内智能设施会根据人们佩戴的特制胸针,根据人的心情和需求调整温度、湿度、灯光等。
背面是满山的茶园,层层叠叠满满的绿,三面环抱着这片静静的港湾,使得这一处虽处于北方,却冬暖夏凉四季在这里忘了更替,面前是平静无波的尽碧大海,这里宛然就是一个远离尘嚣的世外圣地。
王凯说这是一处朋友的宅子,她只是借住在这里,所以每次苏美仑来只是去到左手南边的那座房子,并没有进到别处去。
按理说这里应该是一处休闲休憩的好去处,可是苏美仑却没有任何的心思,因为这些天来的治疗毫无起色,尽管她已经好好配合王凯采取的任何措施了。
王凯决定采用潜意识激活法来发现她的心结所在,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催眠术。
苏美仑躺在一张软榻上,侧卧着,双腿屈曲,双臂紧紧地蜷伏在胸前,两只手微握着靠近下巴。
“你现在在那里?”
“海滩上。”
“你看到了什么?”
“漫天的海浪,茫茫的……”苏美仑的眉头微微蹙着,形成一个小小的“川”字,“涨潮了,海水很凉,我很冷,我不想在这里!”她的声音开始提高,语速也开始加快。
“你走啊,走出这里。”
“可我走不出,怎么也走不出……”她的声音又低了,带了认命般无奈的软腻。
“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让别人帮你!”
“没有,一个也没有。”
“仔细的看,慢…慢的,仔细的看。”王凯放慢语速诱导着。
“有一个人向我走来……”
“是谁?”
“我看不清楚,看不清楚……”
“别急,等他靠近。”
“是叶之奂。”苏美仑很清晰的说出,紧接着她的手犹犹豫豫地缓缓地从胸前伸出,向前,向前……,胳膊还没完全伸开,一下子停在那里,像一张拉折了的弓,颓然的悬在那里,箭已在弦上,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慢慢的缩回来,回到原来的位置。
“怎么了?”王凯急问。
“他向我伸出手,可是我怕他推我一把……”
她紧紧地蹙着眉,脸上带着明显的惊恐,五官因为情绪的变化纠结在一起,身体蜷缩的更小了,只占了软榻很小的一块。
“好了,一切都是幻像,没事了,放松,放松,好好睡一觉……”
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苏美仑躺在软榻上静静地睡着。
正宅的小会客室里,叶之奂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轻揉着眉心,坐在沙发里静静地听着。
“也就是说她的这种极度不安全感最终还是来自她的身世,来自她对自己身世的不接受?”
“是的,她的世界里只有漫天的水,她走不出那里,这是源头。虽然你的出现给了她希望,但是她内心却不受控制的遭到本能的排斥。”
“我知道了,谢谢你王医生。”
“不客气,叶先生,我想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毕竟我们看到了症结所在。”
苏美仑醒来,睡了一觉身上好轻松,好久没有这么好好的睡一觉了,她不知自己睡了多长时间,看了看窗外太阳已经偏西了,阳光还很盛,应该不算太晚,她记得今天要去青田,那是宋殊同的老宅。
“王凯。”她叫了一声。
“王医生有事出去了。”
苏美仑霍然一惊猛地转过头来,叶之奂就站在她身后的窗边。
“你怎么会在这?”这句话问出口又猛然绷住,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怎么会?”
“怎么不会?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叶之奂没有看她,自己幽幽的说。
一丝细微的疼自苏美仑的心底一闪而逝。
“我有事先走了。”苏美仑站起身来。
“一起吧。”
“不同路,我去青田。”
“我也是。”
苏美仑无语,只好上了他的车。
青田的老宅是一个两进的院落,很冷清,只有大妈和一个保姆住着。可是依然掩不住过往的奢华。
是的,“大妈”。宋殊同让苏美仑喊自己名义上的妻子顾雅萱“大妈”。
老宅是后来又买回来的,当时充公了。宋殊同觉得一辈子对不起嫂子,回国后买回了老宅,让她有一些慰藉。
坐在正中的厅堂,左边是一扇紫香檀的屏风,隐隐有香气弥漫;右边是一山靠摆,上面摆满各种精致的物件。
环顾四周,苏美仑竟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她不免有一丝讶异,这在于她来说是极难得的,她往往对陌生的地方产生极度的排斥。
她和顾雅萱之间隔了一个小几,顾雅萱拉着她的手老泪纵痕:“殊途,是你吗,让上天给我们老宋家送来了这么个可人儿的骨血。”
“殊同,你原谅我的自私吧!毁了你一辈子实在是对不起了。可是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不能呆在宋家陪你大哥一辈子,我们老宋家的祖业就会毁在我们这辈手上,这是当时我大哥帮助我们的条件。”顾雅萱泪眼婆娑的看着宋殊同。
“后来,那些条件已经不能束缚住我们了,可是你对我那么疏远,一直的不回来,我认为你在外面已经有了外室,所以也就不再自责了,直到你一个人回国我才知道真相,可是已经晚了……。”
原来一切竟是这样,嫂子是为了守住大哥守住宋家!
世世代代人事过往竟有如此荒唐之事!
宋殊同静静地看着院子中开的正盛的白玉兰,硕大的花朵在枝桠间连成一片,像极了杂技演员臂上的一溜儿白瓷碗,一朵颤悠悠坠下来,粉碎。
“小姐,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说些什么呢?你高兴糊涂了!”一边的保姆扯扯顾雅萱的衣襟。
说是保姆,其实是跟顾雅萱一起嫁过来的陪嫁丫鬟,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沧桑,她服侍大妈,一直未嫁。
朝代的更替已经撼动不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们还是沿用以前的称呼,只是她们名义上是主仆,实际上已经是亲人了。
“你看我,真是高兴糊涂了,小仑,你不介意我这样叫你吧?”
苏美仑微笑着轻轻摇摇头。
“这是我们宋家的传家宝,你奶奶交给我的,现在我交给你。”
顾雅萱拿出一个大的紫檀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翡翠鸳鸯,通体葱翠剔透,四只眼睛是翡红色,两只鸳鸯相对,只有颈项交缠在一起。
很明显一块完整的大料,因材制宜雕成这一对精美绝伦的交颈鸳鸯
苏美仑不懂这个也知道,这件东西是没有价格的。
她急忙地摇头,表示不要。
顾雅萱急了,看向宋殊同,宋殊同眸光里没有那么多的情绪,很淡然。
他打开一个红丝绒的盒子,里面是一枚金灿灿的百岁锁,上面刻着“长命百岁”,时间是1982年。
“这是你出生那一年打得,我自己设计的样子,给我的孩子。虽然那时候不知道能不能孕育一个生命,这些年来,我一直祝福着我的孩子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小仑,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在我知道了你之后这些天我想了很多,虽然我们爷儿俩在整个事情里是被动的,可是有一点是改变不了的,那就是血亲,这也是我在那一年打这个金锁的原因,因为我知道在世界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孩子流着我的血,有可能我们一辈子也不见,可是我一直的为她(他)祝福祈祷。老天爷让我们见了面,那就是让我们相认,因为我们有割不断的血缘,我们之间的感情不需要酝酿,是与生俱来的。”
苏美仑从桌上慢慢的拿起那枚金锁,整个链子是用许多个小的长命百岁这几个字串接而成,锁上刻得“长命百岁”苍劲有力,锁下面的小铃铛小巧精致,轻轻的一碰触,发出一阵悦耳脆响。
显然不是市面上的流水工艺和样式。
她摸索着“长命百岁“那几个字,突然眼泪就下来了,一滴一滴的滴落在金锁上,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委屈和无辜。
“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让我这么多年不知道自己是谁!”
宋殊同伸手从桌上的纸抽里抽了张纸巾,轻轻的为苏美仑擦拭着。
“我们都没有错,造化弄人。”
看着苏美仑落泪,叶之奂心里酸楚的同时一片欣喜,他的丫头终于离开苍白空洞的世界——她会流泪了!
王凯说过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他们是在青田吃过饭走的,苏美仑只带走了金锁。
顾雅萱说也好,这件东西等你结婚时再交与你。说这话时,适逢叶之奂与宋殊同从内室出来,宋殊同拍拍叶之奂的肩,叶之奂轻声说了声放心,眼睛一直盯着苏美仑。
睡了一个好觉,解了一个心结,苏美仑轻松了不少,回来的路上车内的空气也没有那么沉闷,说了些闲散的话。
路上不远间皆是村庄,,不管是低矮的平房还是略高的楼房,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里面都盛满了温暖。
车子在院门外停住,苏美仑下车来,叶之奂也从对面下来,苏美仑看向他:“谢谢。”
叶之奂没有说话,微笑着看着她。
“你回吧!”
“我看着你进去。”叶之奂的声音平和,一手扶着车门继续站在那里。
苏美仑已经走在车头的位置,离院门只几步的距离,看着他不动,有些尴尬,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只好回头说:“那我先进去了。”语调有些生硬涩滞,说完疾步进了院子,关了院门。
院门外叶之奂又站了一会儿才上车,他没有急着发动车子,而是点起了一支烟。
袅袅的烟雾升腾起来,在车内这个狭小的空间盘绕弥漫,叶之奂突然意识到什么,开了窗,刚吸了一口的香烟毫无怜惜的被弹出了车外。
车里她的味道还很浓烈,不能让烟味侵蚀掉。
他索性关了车灯,靠向座椅后背。本想着一路气氛不错,她会请他进去坐坐。
想来已经不错了,起码他们可以这样平和的相处,而不必相对冷漠疏离了,再奢求就是贪婪了。
仔细的回味着一路上的一切,他的嘴角微微的往上弯了弯。
苏美仑回到家里,璎珞还在厅里看电视等她,是一档闯关的节目,正赶上选手落水,璎珞笑得前仰后合。
其实获得快乐的方法很简单。
打了声招呼苏美仑上了楼,今天有点累她什么也不想想,打算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一大推事儿等她呢。
她走到窗前去拉窗帘,习惯性的看向前面平房,黑乎乎的,也许出门了。
今晚的月亮好圆啊,细想才知是十五,银辉下的景物笼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那么的不真实,好像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恍然若梦。
目光定在了门口那坨黑影上,一切都不是梦,是真实的存在,他不是还在那里嘛!
可是他为什么还没走?
她倚着窗壁站了一会儿,倏地拉上窗帘。
她再做梦,梦中出现了一条船,一条足以承载她在苍茫的大海上漂泊的船,在梦中她感觉那是她生命的摇篮。
王凯微笑着告知她,她终于迈出了关键性的一大步。她自己也觉得找到了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的支点。
闲下来的时候她开始梳理一些先前淡漠回避的问题。
屋子里到处还是外公的影子,厨房里好像他还在叮叮当当的做饭,花房里他还在咯吱咯吱的修剪,书房里他的笔墨还未干……
就像现在他一直在微笑着看着她,那么慈祥,那么宽和。
苏美仑把金锁摆在外公的书案上,外公的一张照片就摆在那里,他坐在藤椅里,两手随意的搭在扶手上,笑容里满满的宠溺,她就站在身后,双手扶着外公的肩,脸上挂着甜甜的笑。
金锁就躺在那里,她要告诉外公围绕着它的恩怨情伤,有些外公也是不知道的。
她就那么看着金锁,在自然的光线下映出灿灿的金光,孤冷寡淡。像是一壶沸水,这些天来的烧煮只为这一刻的蒸腾,那些若有似无,飘忽不定的感觉就这样怦然而出,一下子沸腾了出来。
她不由得拿下笔架上的笔,沉腕写下“一寸情思一寸伤”。
苏美仑跟左源说分手的时候左源正握着她的手。
“我们分手吧!”语气纤纤的,带了一丝清冽的小心翼翼。
手指的薄茧正触摸在她细腻光滑的手背上,一滞,继而目光转向她,带着疑虑和一丝恍慌。
灯光直直的切割下来,将身影剪切的极其的僵硬,苏美仑慢慢的把手抽回来,挺了挺身子,眼睛直视着左源:“师兄,我不爱你,这样对你不公平。”她的语气坦然,依然是没有波澜的平静。
“可我不在乎,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左源的呼吸有些急促,几乎是没有换气就说了出来。他的眼睛是炽热的,她能够看到那里有小小的火苗在跳跃。
“我也试过,可我真的做不到,我也知道这样反反复复对不住你,可是怎样的感情也架不住天长日久的消磨,与其以后的相互伤害,不如……”苏美仑的声音带了一丝清冷的微颤,戚哀悲凉,听来却是那么的真挚坦诚。
左源眼里的热度渐渐地隐去,那哀凉语气象一只手正握住他的心脏,他的心收缩着。
“美仑,我说过我只要你快乐,无论你怎么做,我只要你快乐……”他低低的,想说与自己听。
“谢谢你,师兄。”苏美仑满是愧疚。
“没事,我为你能重新面对一切感到高兴。”左源从刚才的情绪中迅速的调整过来,用鼓励的眼光看着苏美仑:“美仑,你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要忘记,我永远站在你的身后。”
左源起身要走,光与影的交错中,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孤单落寞。
苏美仑站在二楼的露台上,看着他打开车门,朝楼上的她挥挥手,转身进了车子,车子的尾灯转眼拐弯不见。
璎珞端着热热的燕窝上来。
苏美仑看着热气氤氲的精致骨瓷碗,眼睛从电脑的界面上移开,望向前面,果然那里的灯亮着。
她下楼来,取了衣服,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璎珞急急地跟了过来:“姐姐,你还要出去吗?”
“哦,我出去一会儿,接着回来。”
“我陪你吧?”
“不用。”
“你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啊!”璎珞的声音追了出来。
出了院门,走不了几步远就到了那扇门前。
那是一扇红漆的木门,因为年久所以部分漆皮已经卷起,手摸上去有些粗造不堪。
一切果然在预料之中,开门的是司机小刘,苏美仑见过。
小厨房隔了不远,低低的有声音传过来。
“小少爷,您这么忙这么赶来赶去的,马叔心疼。苏医生您放心好了,何必亲自动手呢,您小时候不也是我伺候的吗?”
“马叔,没事,您看我这段时间还跟您学了厨艺了呢!”是叶之奂笑吟吟的声音,听起来心情甚好。
小刘把苏美仑引进来,随即朝小厨房喊了声:“叶董,苏医生来了。”
小厨房不大,也就十几平米的地方,马叔和叶之奂正在流理台上准备什么,听到声音,皆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了头。
逆着光,暗影中叶之奂的脸有片刻的迟疑惊讶,随即换上笑脸招呼她。
苏美仑并没有再往前走,她就站在那里。
“我只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马叔笑着说:“苏医生来了。”打了声招呼,转身和小刘进了旁边的正房内。
“谢谢你这段日子为我做的一切。”苏美仑站在那里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叶之奂的声音低沉笃定,脸上的笑意慢慢的随着苏美仑的表情松解下来。
“是的,我承认我爱过,但那些已经成为过去,现在只想清清静静的过我自己的日子,所以请你不要再这么做。”
叶之奂也站定在那里,夜色包绕着他们,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可苏美仑的眼睛却格外的清澈,他分明看到她眼睛里的疏离冷冽。
“丫头,我只想照顾你,这也是爷爷所希望的。”叶之奂的手不自主的抚向苏美仑的头。
苏美仑头一歪避开:“总之谢谢你,一切到此为止吧!所有的恩怨勾销,这样对谁都好。王医生的诊费我会结清,谢谢你大老远的请她过来,谢谢你这段日子的照顾。”
叶之奂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真的就这样失去她了,这次虽没有撕心裂肺的悲痛,平静决绝的疏离依然具有无穷大的力量,叶之奂觉得全身的气力一丝一丝的被抽离,消失贻尽。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只要她想要的就随了她的愿,这一生就这样默默地远远看着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