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气氛异常凝重,苏氏兄妹之间也从未如此刻这般僵持过。
良久。
苏仲瑄躬身拾起了信笺:“你看过信了,都知道了?”
苏曼泪流满面,身子仍在颤抖,玉手紧攥成拳,指甲快要嵌进肉里,饶是到了此时此刻,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听到兄长亲口对自己说,他没有答应六王爷的要求,他留下聘礼及嫁衣都是权宜之计。
可苏仲瑄接下来的话却让苏曼仅剩的一点希望归于了幻灭。
“曼儿,你觉得六王爷为人如何?”
“哼!莽夫蠢汉之流,白白背了个贵族的头衔而已。何况是敌国首脑人物,哥哥该当手刃此人,祭奠这些年来战死的宋国将士亡灵。”
“哦——妹妹久在深闺,哥哥竟不知你也能变得这样决断。”
苏曼冷笑道:“哥哥若也能决断的话,就莫要伤了你我兄妹情分,妹妹既然无福沾哥哥的光,也不想沦为别人博取功名利禄的工具,你若还有一星半点的怜护之心……骨肉之情,就该放我走。”她说完,又往房门走去。
苏仲瑄随手一挥,两扇门扉赫然合拢。
“妹妹难得过来一趟,怎么能说走就走。”苏仲瑄踱步到苏曼跟前,脸色也阴沉得可怕,“何况你刚才说不甘心沦为别人博取功名利禄的工具,哥哥听得不大懂,还想请妹妹再‘赐教’一番呢!”
“哥哥怎么明知故问?依我看,信上那句‘若得大将军之妹入吾国为妃,可保吾国十年无忧矣’,该改成‘若得大将军之妹入吾国为质,可保吾国十年无忧矣’才更贴切,不是吗?”
苏仲瑄点点头:“妹妹不仅文采见好,心思也通透。唉……”他面上呈现出凄苦无奈之色,“让妹妹嫁去辽国那种虎狼之地,哥哥怎肯舍得,可妹妹若能以一己之身,换两国边境十年太平,亦可算是功德无量之举,哥哥就算不舍,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何况六王爷位高权重,颇受萧太后赏识,又是真心喜欢你,你嫁了给他,必会幸福一生,哥哥也就放心了。”
“恐怕哥哥更放心的是,此后可凭一尺黄绢风光回京,明堂之上慷慨激昂,力陈辽国缔结和平之意,可算是居功至伟,皇上一高兴,调你回京师,从此便远离边关寒苦,官场上亦可平步青云了。”
“你……”苏仲瑄一时语塞,默默走到书桌前,拖开椅子坐下来。
苏曼昂首望着他,已然无所畏惧,无所顾忌,从他无情地阖上门将自己阻在房内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兄妹情分就已经断绝了。
“女子温恭柔顺为宜,太过聪慧总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哥哥都说妹妹聪慧,妹妹便一次将所有的聪慧都展现给哥哥瞧瞧。你曾问我你的兵带得怎么样?我嘴上虽说他们威武,心里却疑惑不解,为何这些士兵一个个都有气无力像吃不饱饭似的,为何哥哥戍边多年,却连个像样的住所都未给士兵置设,就算他们日里辛劳,没时间没精力再去建造营舍,那使些钱让老百姓来帮忙也未尝不可,朝庭可是每年十万的银钱拨到边关呢!妹妹原以为这些钱都入了哥哥的私囊,可是见哥哥府上用度也甚为简朴。那么这些钱去了哪里呢?”
苏仲瑄沉默着,脸上的表情虽未有一丝变化,眼中却似要喷出火来。
苏曼看着哥哥仿佛动了真怒,反而有几分得逞的快意。
“妹妹小时候读到一位苏先生的政文,上面提到‘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妹妹当时不太明白,还是哥哥指点我的,可到如今,哥哥竟然做起了和六国一样的蠢事。那辽国本就兵强马壮,哥哥再贿银两给它,岂非使强更强,弱更弱?”
“可我戍边经年来,两国战事逐渐减少,若非我竭力与那六王爷交好,他又怎肯在萧太后那里出力。生命大于一切,上了战场便要流血牺牲,我虽让将士们过得清苦些,好歹保全了他们的性命,再熬个几年,便可回家与父母团聚。说不定他们心里还在对我感恩戴德,我又有什么错?”苏仲瑄豁然离座起身,义正言辞地说道。
苏曼无话可说,她虽然聪明颖悟,对军国大事到底所知有限,虽然觉得苏仲瑄所说强词夺理,却不知怎样与他辩驳。
苏仲瑄道:“既然妹妹说话不留余地,那我这做哥哥的也无需再顾及什么。妹妹你的确才貌双全,冰雪聪明,就是骄傲些也应该的,却不曾想到‘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话。你看不上刘毓南这个酸书生,可人家到底是盐运大臣的嫡长子,妹妹自己却只是一介武林人士不太得宠的四房所出,能结上刘家这门亲,妹妹已经算是高攀了,本该好自珍惜才是,偏偏你还心高气傲,妄想攀附那京城第一公子,岂不是不自量力,自寻烦恼么!那叶匪君是何等身家,只怕还是皇上属意的驸马人选,就算他愿意纡尊降贵与咱们家结亲,也该是你上面那位‘苏大小姐’才是。”
“你住口!”苏曼气急之下,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尽皆掀翻在地,她生平最讨厌嫡庶尊卑的话,何况还关系到她最在意的叶匪君和最不想被其比下去的苏颜。
看到妹妹也动了大气,苏仲瑄阴郁的脸上也划过一丝扳回一局的笑意:“六王爷已许诺我,若得你为妻,必立为宫中正妃,此后妹妹跻身贵族行列,身价可不是提高了百倍吗?这可比嫁给叶匪君风光多了。”
“我不嫁。”
“哼!你就当成全了哥哥也成就了你自己吧!”
苏仲瑄甩袖出门,将门反锁,又对外面的小红吩咐道:“小心伺候着,把人给我看好了。”
“自古权利误人,至亲亦可出卖,我今日算是见识了。”苏曼知哭闹只是徒费气力,倒不如静静地坐下来整理头绪,想来想去,懊悔之情竟然占了大半心境,与其这样被哥哥利用地去当敌国王妃,还不如乖乖呆在家里认了刘家这门亲,只不过心里总是有那么一丝不甘罢了:凭什么姐姐就可以嫁叶公子,而她只能嫁刘毓南这个文弱书生。叶公子?一想起那个丰神俊朗的身影,苏曼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楚,
“难道此生真的与他无缘了吗?”哥哥此番对和平诏书志在必得,对我自会严加看管,如何逃出这方寸之地都是个问题,就是逃出去了,又能去哪儿?厚着脸皮回家去吗?少不了父亲一顿严厉责罚,还是忍受那些姨母的冷嘲热讽,若再被刘家退婚,哼哼!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只短短一盏茶的功夫,苏曼心中已翻过无数计较,突然有一个刚毅挺拔的身影闪进脑海,一想到这个人,她心里就暖暖的觉得踏实,“他……这次还会来救我吗?”苏曼心中的一个自己这样问道。
“呸呸呸,他又不会和你心意相通,怎知道你此刻有难?就算赶来救你,他也不一定是哥哥的对手啊!”另一个自己马上打断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是啊!就算他真的赶来并且把你救了出来,你打算怎么办?让他再把你护送回去?哼!真是讽刺啊!再好的人也不会有这样的耐性吧!”
“那就不回去了。跟着他四处流浪得了。”
苏曼被自己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吓坏了,立马打住:“不不不、苏曼你一定是急傻了,急疯了。冷静下来,你现在该想想怎样离开这里,摆脱这场乌龙婚礼才是正经。”她急得在屋里团团打转,却一个办法也想不出来。
此时的夏侯绝又回到古藤岭。
同样的酒楼,同样的座位。
只是对面座位上却空空如也,正和他此时的心境一样。从小到大,何曾有过这般空落落的心情,就像三魂七魄被抽去了一半,整个脑袋都是木的,更不知该何去何从。
辛辣刺喉的酒喝在嘴里也没有半点滋味,本想喝醉的人,怎料越喝反而越清醒,这种怅然所失的感觉就越明显。
师父说他的无情刀法已练得炉火纯青,但只是徒具架势而已,要想做到气势雄浑,圆转如意,还欠一缕刀魂,这个却不是靠师父指点就可以领会的,需得到外面的世界中历练一番才行,于是他终于走出了那个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村子。
“难道‘空’就是‘魂’?”夏侯绝似乎有点理解了师父所说的那个境界,但更多的又是迷茫。如果心境成空可算是真正的无情,那么这时不时发作的一丝隐痛又算什么?那么这种木然迟钝的反应又算什么?
这时隔壁桌坐上来两个戎装在身的士兵,点了一桌的鸡鸭鱼肉,烧酒直接用坛子喝,嘴上吃得痛快,聊得也起劲。
“诶,你敢说你还看见过比咱将军的妹妹更标致的女子么?”
“嗯……没有没有。没有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子了,以后也不会见到了。”
“说到咱们大将军,心可够狠的,这样花朵一样的妹子竟舍得嫁到辽国去,简直是那个……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呵呵,人家嫁去辽国可是当娘娘,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怎么就鲜花插牛粪上了。你、你这就是嫉妒。”
“何止是嫉妒哟!我若得了这样的美女为妻,让我做皇帝都不干。”
“说这些干嘛?不是发白日梦么,没的叫人听见了笑话。”
“也是也是,得亏了这场婚事,大将军********都在那上面,不然咱哥俩哪得到了空档来此吃酒。……兄弟我已经许久没尝过肉味儿咯!”
两个士兵打着酒嗝,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着,冷不丁地突然有个急切的声音问道:“你们说的大将军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其中一个士兵暴起喝道:“哪来的刁民?这样跟大爷讲话的?”
夏侯绝道:“你们快回答我,那位大将军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两人看夏侯绝锦衣华服,面貌也颇为英俊,身板笔直,双肩沉而有力,绝非一般的纨绔子弟之流,何况他目光如炬,身旁还携着猛兽,令他们更加不敢造次,只温言道:“咱们是何种身份,怎配得知大小姐的闺名,只是听大将军总喊她……‘曼儿’”
“果然是她。她不是应该嫁给……”夏侯绝虽与苏曼相处的时日不多,却依稀可猜到她的一番情意都是为着那个名动天下的京城第一公子,自己当然衷心希望她能够得偿所愿,如今听说她所嫁者并非她心中的如意郎君,又怎能不为其着急,“难道她的兄长出卖了她?”
夏侯绝撂下二人,正要拔腿下楼,忽然感到一阵凛冽寒风自脑后袭来,眼角余光处尽皆闪耀着灵动剑光,他想也不用想,便知是一把绝世好剑正指着自己的后脑,而且是出奇不意,攻其不备,看来这人一直潜伏在此,想杀自己已经好久了。
“这是怎么了?怎么感官都变迟钝了?”以往哪怕是喝醉,也依然能够警醒地觉察周遭一切对自己有害的威胁,可今日却钝的一下就被人指住后脑勺,当真是心被那人一起牵走了。如此生死须臾之际,夏侯绝犹自不能集中精神对敌,只这眨眼功夫的分神,无情的剑尖已触及了自己脑后的发丝,这才躬身伏低,身体与地面都快要平行之际,出右腿朝后面来一记猛踢,姿式虽不雅观,大有毛驴蹶后蹄之势,却甚为有效,对方全没防着他会出这一招,右腿膝盖骨被他踢中,力道虽不重,倒底还是撤了攻势,转身到了夏侯绝正面。
夏侯绝此时也刚好立直身体,还是看到一辔发丝在眼前飘然落地,正是对方刚才从他脑后削下来的。
出剑之人身材修长挺拔,着一身黑色劲装,脸上犹自蒙着黑布,右手持剑,手指稳健有力,剑柄乌黑,剑身细长,打磨得光滑锋利,隐隐泛着青色寒光,剑口窄小,若用来杀人时,可令血液不至飞溅。
“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不过我现在有急事,没工夫跟你在这儿耗着,若要比划,咱们另行约个时间地点,可好?”
蒙面人默默无闻,左手拎起一面方桌,轻轻一扔,不偏不倚正卡在楼梯口处,右手持剑抬起,直指夏侯绝的鼻尖,再次索战。
“看来,不解决了你是走不成了,那就速战速决吧!”夏侯绝从腰间拔出自己的破朴刀,此时他锦衣在身,这把朴刀与他显得极不相称。
蒙面人点点头,举剑再次攻过来,身法比刚才快了一倍,转眼间就连出“铁马冰河”,“夜雪听涛”,“焚琴煮鹤”三招,夏侯绝只觉这三招不仅新鲜且异常高明,一时招架不住被逼得连连后退,左肩和右腰均被刺破了两个小孔。蒙面人抢上来,一连又出了十几招五花八门的剑法,逼得夏侯绝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又过了一百余招,蒙面人招数使尽,又从头来过。夏侯绝虽不知这威力三招的出处,却也看出些门道来:其中“铁马冰河”便要剑法大开大阖,有大军长驱直入的气势;“夜雪听涛”则要出剑悠缓绵长,时断时续,如临海散步一般随性而至;“焚琴煮鹤”则是抱着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决心,出剑势必要凌厉狠绝,逼得对方先撤招不可。这三招分别出自不同门派,对出剑的力度,张弛,急缓甚至心意都各有不同,此人却能一气呵成,融会贯通,将剑使得圆转如意,也的确是个人才了。
夏侯绝心中暗喜:此人有意保留武功家数,故意套用别派的功夫,这三招虽然使得高明,却流于炫技,没什么实在威力了,看我破他的。“铁马冰河”来时,他俯下身单膝交跪着往前,一柄朴刀专斩敌人双脚,这“铁马冰河”的气势全在脚上,气势若泄了,招数自然也破了;“夜雪听涛”来时,夏侯绝连出几招快刀,专往敌人中路突袭,打乱了闲逸且无章可循的节奏,逼得敌人非跟自己的节奏来不可;“焚琴煮鹤”来时,他也不闪不避,也以同归于尽之势以朴刀对攻而去,剑比刀长,虽说一寸短一寸险,但人家是以手持剑来袭,他却是双手撑地,以双脚夹着刀应对,腿比胳膊长,自然是他的刀先攻到,反逼得对方先撤了招,饶是如此,蒙面人的左胸还是被钝刀划破一道口。
“喂,我真的还有急事,今天就比到这里如何?”
蒙面人捂着伤口,默默抬起头来,似乎是在冷笑,此时他与夏侯绝距离不过咫尺,一双漆黑漠然的眸子赫然变成了金黄色,瞳仁收缩成一条竖线有如蛇眼,说不出的阴冷诡异,人如寒雪气罩,似乎周围空气都冻结凝滞了。
夏侯绝只觉对方目光邪魅逼人,想要躲闪已来不及,与那金色双眸一照,整个人像被天雷击中,脑中昏沉,身体僵直而麻木,眼看那一柄利剑朝自己心口递来,身体却一动也不能动,成了待宰的羔羊一般。
剑尖刺破衣襟,在心口处开了一朵小血花,夏侯绝只道此番命休,谁知这蒙面人的剑突然停住,再也无法递进分毫,强而有力的持剑之手怎么就颤抖起来,整个人也似乎陷入一种极度难忍的疼痛之中,夏侯绝的身体恢复了活泛,轻轻一掌扒开那人的剑,也无暇再去理会他,心急如焚之时,便直接从二楼跃下,黑风倒没这样的能耐和胆量,只能跃过那一张拦路的方桌,走楼梯而下,匆匆跟上主人迅疾的步伐。
又一日过去了,明日便要。
看来他是不会来救我了,本没有人会来救我。苏曼迎着残烛默默垂泪,
望着华光闪闪的凤冠和鲜红明艳的嫁衣,这些本该是任何闺阁少女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在苏曼眼中却是如此的刺目。
“哼哼,原是我痴心妄想得太厉害。如今只有认命了。”苏曼好像听到几声野兽的低嚎,很是熟悉,像是黑风的叫声,她本以为自己是精神恍惚间产生的幻觉,但一个真切熟悉的男子声音却回荡在窗畔。
“苏姑娘,你在里面吗?”
“是……夏侯,真的是你?”苏曼喜出望外,突然觉得老天还是长了眼睛的。
“苏姑娘你听我说,你兄长在门板和窗户上均加固了百炼钢制的铁架,非得有钥匙或者神兵利器方可救你出来,你不如这样,明天……”
“嗯,嗯……”苏曼听得连连点头,喜得眉花眼笑,不由地对这个挚友又多了几分信赖,“他人虽愣愣的,关键时候却总能想出好主意。”
回头再看看那袭嫁衣,仿佛也不那么刺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