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天道:“这小妮子有勇有谋,老子对她倒也颇为欣赏。你这小子自作你的寡廉鲜耻之辈去,只别要把这小妮子拖下水,她还要做人呢!”这话也是打蛇打七寸,一下便说中了晏亭云的心结。
晏亭云正要分辩,却听南安镖局的三当家岳开在旁说道:“住口吧。你二人一丘之貉,都是一般的肮脏,倒是谁也不曾高看了谁,不必在此狗咬狗了。”说完出手点了一线天的哑穴,又狠狠地瞪了晏亭云一眼。方才他见晏亭云似乎还要分说,只怕这件事再撕掰开了,没准真的会对柳玄的名节有所损伤,是以开口阻止二人继续说下去。
晏亭云忍住了话头,又回头去瞧柳玄,只见柳玄面无表情,已到一旁吩咐小二取来两个大碗,倒上开水,开始化药。他见柳玄走开,心中有些意兴阑珊,便就此收了对住一线天的匕首,想跟过柳玄一边去,心中却有顾虑,不敢过于靠近,只能呆在柳玄身后十步以外,默默地注视着心上人。
柳玄觉得有人在背后瞧她,回过头去,恰与晏亭云的目光撞个正着,一股厌恶之情立时溢于言表。晏亭云见了,恐继续惹她不快,也只得将头扭转一边去。
晏亭云用余光瞥到柳玄也转过头去,这才转过头来又痴痴地望着柳玄的背影发呆,心中一会儿盼望柳玄回头看他一眼,一会儿又觉得就这样望着柳玄的背影就好,她不回头,两人也就不必重复之前的尴尬。而柳玄自此之后,也再没有回头瞧他一眼,大约她心中也明了,是谁在后面偷看她。而她爹的毒患未清之时,她也不便就此让晏亭云离开,留着这个大夫,好歹还可备不时之需。
柳玄将那粒龙钩毒的解药放入碗中,就水化开。不一会儿,那药丸便和水化为一碗药汤,药的香味随着开水的热气散播开来。晏亭云闻着那股子药香,觉得似乎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到底是什么,总之绝非当时在药铺内熬胶时那些蛇药所散发出来的味道。他抬眼看时,只见得柳玄将那碗药分作两碗,显是打算一碗给其父内服,一碗用以外敷。她端着那两个海碗,小心翼翼地向柳龙城那边走去。
晏亭云忙快了几步,赶到柳玄身后,小声道:“小姐且慢。这药,似乎不是龙钩毒的解药。”
柳玄道:“你若是想用这种法子讨我的好,只会适得其反。”
晏亭云道:“在下若是刻意要讨小姐的好,也只会在别处用力,绝不会拿令尊的安危来做耍。一旦拆穿,于我何益?小姐冰雪聪明,又何须在下点透。”
柳玄别过头来瞧了她一眼,放低嗓门问道:“那这药是什么?”
晏亭云道:“在下不知。只能笃定此药绝非龙钩毒的解药。”
柳玄道:“那这可是毒药?”说罢将碗递到晏亭云面前。
晏亭云瞧了又瞧,嗅了又嗅,依然不能断定,只得道:“是药三分毒,药不对症,难免别有损伤。在下此刻只能说这碗药中应该没有砒霜、一品红等几种常见的巨毒药材,除此以外,能力有限,既瞧不明嗅不出究竟是何物,也无法担保一定没有毒性,但想来绝解不了龙钩毒,还是不服为上。”
柳玄道:“这药是从一线天身上搜出来的,也是从装解药的瓶子里倒出来的,如果不是解药,那又是什么呢?”
晏亭云道:“在下确实不知,只是当时一线天受我所骗,将解药全部用来熬胶给其弟治伤,在下路过灶旁,闻过那解药遇热发散出来的味道,与此绝不相同。此药之名在下虽一时说不上来,但似乎也熟悉得紧。”
柳玄道:“你既可以骗他,如何不能骗我?况且我已经被你骗过一回了,可不能再上你的当。”
晏亭云道:“上苍可鉴,天日可表,我会骗他,可绝不会骗小姐。”
柳玄道:“你方才还说瓶里并无解药,可我偏偏倒出来一丸,你那不是骗我,又是什么?”
晏亭云心中无愧,道:“事出突然,在下确实不知那瓶里何以会冒出一粒解药来,绝非有心欺瞒。”
柳玄道:“我爹不服解药,则命在顷刻之间,我能信你么?”
晏亭云道:“在下当尽力施为,一展所长,为令尊拔毒疗伤。”
柳玄道:“你是要我信你,不信这药?”
晏亭云道:“怕只怕此刻已不是选择信我还是信药,而是要选择信这药,还是信小姐自己了。”
柳龙城见柳玄端着药又不过去,反而跟那个后生在那边叽叽咕咕,心下不满,遂喊了声:“玄丫头,你在那边做什么,药既化好了,还不赶紧端过来,是要你老子跪下来求你施舍解药么?”
柳玄心头一颤,道了声:“女儿不敢。”转头对晏亭云道:“一次不忠,百次不容。我信我自己,我自己可不敢信你。”说罢端着两碗药朝柳龙城走了过去。
晏亭云愣在那里,心道:她始终还是在生我的气,始终还是信我不过。我确是辜负了她一次,可上天就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弥补么?
话说柳玄给父亲端药过去,及近,只见二当家杨世官笑着道:“玄丫头,这回咱们能把你爹这条命从鬼门关拉回来,看来你当记首功。”
柳玄给几位叔父辈福了福,道:“侄女不敢居功,若非几位叔父出手相助,侄女又要给人看笑话了。”
柳龙城道:“你倒算还有点自知之明。”
杨世官道:“玄丫头,你爹他一辈子就是这‘宽以待人子,严于律己出’的古怪脾气,你自己心头有数,也不必事事都往心里去,更不要为着你爹的一些无心之语跟他怄气,既伤了他的心,也怄坏了自己的身体。”
柳玄道:“侄女不敢。爹爹训我,是为着我好。倒是侄女有时轻率鲁莽,行事不计后果,反而连累了爹爹,受教训是应该的。”
她心中其实很是委屈,强忍着不显露出来,但此刻听到杨世官着意安慰,念及这位叔父平日里对自己呵护备至,远胜亲爹,两厢一比较,仿佛倒是这位叔父更像亲生父亲一般。即便是三叔四叔五叔这几位,平日里嘘寒问暖,给自己的笑脸也比亲爹柳龙城多出太多了。若不是昨晚黄昏官道一战,柳龙城帮她以身挡刀,她那个已经自问了无数遍的“自己是否是爹爹亲生女儿”的疑问,只怕又要再一次在她的心中不停地激荡开来。然而昨晚之后,这个疑问便被驱散到九霄云外了。此刻在她看来,父亲所给的一切责难,都可以淡看为天将降大任前苦其心志的考验。她想,我必然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只是自己不争气,达不到父亲的期望。他老人家失望日久,难免脾气不似叔父们那么平和,可那又怎样?父亲是不能选择的,就像对他老人家而言,女儿也是不能选择的,他生养了我这样的女儿,也确实够他为之气结的了。我只能倍加努力,终有一天,让自己成为父亲的骄傲,亲自戳破世人所谓生女不如子的谎言。在此之前,一切的不如意,都是可以忍耐的,也是必须忍耐的。
杨世官听了柳玄的回答,也很是满意,遂道:“我素来知道你是个识大体的好姑娘,果然不曾看错。你方才对付一线天时,抢他手里的药箱,用的是我上个月传你的云顶七绝式中的‘霞光乍现’。我见你一招一式颇得要旨,显是用心下了苦功的,只是最后切他手掌的时候,慢了半拍,是何缘故?”
柳玄道:“侄女当时想着这招使出只能逼他缩手,从而将药箱抢过,使之失去屏障,对方硬功厉害,这招制敌便尚有不足;故不待招数使老,侄女便要借机拔剑出鞘,以求克敌制胜,只是拳招改为剑招,中间接续不畅,故而缓了半招。”
柳龙城冷笑一声,喝道:“住口,年幼无知,大言不惭!你二叔当年凭着这一路云顶七式拔三寨,捣五关的时候,你娃娃还没投胎呢!若真是制敌不足,那三寨五关送命在此招下的匪类一个个岂不要去森罗殿前喊冤了?”
杨世官见柳玄抿着嘴不说话,遂故意不接柳龙城的话根儿,道:“玄丫头,你是机敏有余而临敌经验不足,这般紧要关头,岂可自缓半招使敌得了喘息之机?幸而这人一来受你暴起突袭惊魂未定,二来左近对手如云处处杀机以致难以权变,否则这么一耽搁,若是换个轻功好的,等你剑招喂到,只怕人已经出了大门口了。”
柳玄道:“二叔教训的极是。”
杨世官道:“下次对敌之时,若要以拳改剑,则不妨先使一招‘雾卷云舒’,这招要旨在于借一放一收之劲贯穿对手防御,第一手击出后,待第二手回卷时趁机拔剑,正好接你三叔叠云三剑的第一式,如此连贯一气呵成,对手便再无喘息之机。你可记住了?”
柳玄躬身答道:“侄女一一记下了,临敌之时,用招当如行云流水,不可以招害势,以时待变,一招容敌,便如招招容敌,终至不可收拾。所谓一子落错,满盘皆啰嗦,便是这个道理了。”
杨世官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懂得举一反三,可见慧根深厚,这一点上最像你爹,天生的资质过人,一点就透。”转头对柳龙城道:“大哥,你这女儿真是招人喜欢啊,你也该知足了。”
柳龙城闻言不置一词,对柳玄道:“你二叔前面指导你的功夫,乃是从经验着手,你便自己打一百场架,也未必能领悟出这些道理来,你须得谨记在心,必有进益。他老人家后面那些话呢,显是变着法子夸你,这是长辈跟你客气。你小孩子家若是认真了,便是狂妄无知,不知自己骨头有几两重了。”
柳玄忙低头道:“女儿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