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定国公府用完晚膳,沛柔还在太夫人怀里磨磨蹭蹭了许久才回来。她还以为齐延要嘲笑她,却也没有。
他反而说,“你前生没有一个真心待你的女性长辈,所以有些事才会不懂得。今生你这样依恋你祖母,说明她的确待你很好,往后我会和你一起孝敬她的。”
齐延说的话就一直在她心里挥之不去,她躺在床上等着齐延沐浴完出来,也还在想这件事。
她活了两生,有父亲,太夫人和郭氏真心疼爱她,三叔母杨氏也对她时有关心。
可齐延才是什么都没有,他根本连一个真心关爱他的亲人都没有。他的日子,其实过的要比她更难过的多。
这样一想,再看齐延的时候,就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怜爱,反而弄得齐延莫名其妙。
可惜齐四爷一开口就把她给得罪了,他没有把寝衣穿好,半露的胸膛上还有没擦干的水珠。
他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而后道:“难道我身上有了这些伤疤,反而比从前更俊俏了?”
“不许拿这件事开玩笑。”沛柔恶狠狠地道:“快过来我身边。”
齐延就笑了笑,在床沿坐下,“今儿是怎么了?”
沛柔没有回答他,掀开了他的寝衣,想查看他的伤痕如何了。可齐延显然是误会了,把寝衣往床角一丢,就翻身把沛柔压在了身下。
沛柔就皱着眉头拍了拍他,“挡了我的光了,我要瞧瞧你的伤怎么样了。”
“不给瞧。”齐延的吻已经落在她额上,眉间而后是唇瓣上,叫她渐渐沉溺进去,身体也柔软下来。
到底还是叫他得手了一回。
云收雨歇,齐延先去收拾了,而后抱着沛柔进了净房。嘉懿堂自他们新婚以来的习惯就是日日都备着热水的。
沛柔泡在浴桶里,一低头看到自己锁骨的一点红痕,狠狠地瞪了齐延一眼。齐延坐在一旁好整以暇的等着她,见了她这样,也丝毫无惧,反而对着她笑了笑。
倒是沛柔自己又想起来方才触碰到过的他的伤疤,心里又难过起来。“那天在建业的时候,你为我挡刀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
“都到了那一刻,什么都只是本能而已,哪里还能想什么。”
齐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他此刻的语调一样,是温柔的。
“从你回到我身边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要保护你。失去你的滋味,我一刻也不想再尝。”
“那你呢,你在想什么?”
沛柔的目光也落在齐延身上,一刻也不想离开,“我在想,这个人可真是个绝世大混蛋,什么时候都没忘记了骗我。”
她的睫毛颤了颤,低下了头,“我看到你又中了箭,我以为你活不成了,就想着,我要回到你身旁。”
“就算走的是黄泉路,过的是奈何桥,我也要看着你喝孟婆汤,不准你下一世忘了我。”
“你欠了我的账,总是要还的。”
齐延忽而站起来,走到了沛柔身旁,而后俯下身,捧住了沛柔的脸。
他把目光落在沛柔的额角,那里是她从马上摔下来,在密林中滚过几圈,留下的最严重的伤口。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受过伤的地方,如今已经光洁如新,“幸好是阿霰的药好,不然若是留了疤,你肯定得后悔的哭鼻子。”
她正要说她才不会的时候,齐延又开了口,“下次不要这样了。你和我不一样,若是你做了这样的傻事,你祖母和父亲该怎么办。”
沛柔就把他的手拍到一旁,“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不会再有下次了,你快发誓,不会再有下次了。”
齐延就把手举起来,“我发誓,往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沛柔还是有些生气,又觉得为了没有发生的事情就气成这样也有些没道理,就说起了别的事情。
“今天在园子里还碰见了七妹妹,我记得她前生是做了四皇子的侧妃,她是怎么当上这个侧妃的?”
齐延干脆端了个小杌子过来,坐在她的浴桶前,与她面对面。
“按照燕梁律法,娘家犯事,罪不及出嫁女。那时候其献还是人微言轻,你们家眼见着要出事,宫里的太妃说,能保住一个是一个,便有意让其献纳你的妹妹。”
“那时候你六妹妹不知怎得,去给一个出身并不显赫的举子做了妾,家里只剩下你七妹妹。”
“她毕竟是徐家人,其献也不想委屈了她,所以就只说自己很喜欢她,给了她侧妃的位份。”
“六妹妹居然给人做了妾?四叔父和汪氏还真是一点脸面也不要了。”难怪她前生不知道沐柔嫁给了谁,原来这样不光彩。
“那七妹妹成了四皇子侧妃,完全是四皇子还情了?这倒也还算说的通。”
齐延便又道:“其献也喜欢你七妹妹安静,有时候觉得身边好像没有她这个人似的,桩桩件件的事情却又安排的很好,我也曾经在四皇子府里见过她几次。”
“她今天倒是跟我说,想要一辈子不嫁,或者是干脆在家守寡。这性子也真够古怪的。不过若是做妾,就是宫中的贵妃也没有滋味,还不如自己清清静静的。”
沛柔自己嘀咕开了,忽而又想起来,“可是那时候太妃不是早就去世了么?七妹妹过了好几年才嫁给四皇子的吧?”
“太妃并不是病逝的。她是觉得已经没了希望,也知道新皇不会放过她,想把从前徐家为其献做的一切事情都抹去,所以在寝宫中自缢的。她留了书信给其献。”
原来是这样。
她为了徐家在宫中苦熬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最后她也还是身如飘萍,生死都不由自己。
沛柔忽而想起来今生她刚进宫,太妃告诉她银杏叶簪含义的时候。
“定国公府这一块牌匾之下,站着的并不是只有男人们。”她说给齐延听,“不知道我能不能算是为了这块牌匾做了该做的事。”
齐延亲了亲她的额头,“你当然做了你该做的事情,你做对了一件很关键的事情。”
“我醒来的时候太晚,如果不是你让阿霰救活了恒国公府的世孙,让赵家有机会不入这个局,后面的事情会比现在更要棘手的多。”
齐延开始回忆,目光逐渐深邃起来,“恒国公府的老公爷是只老狐狸,几代也出不了他这一个,他只是时运太不济而已。”
“可前生他过世前,也给他的后人留好了方向和处事之策,居然桩桩件件都能与后续的事情对的上。”
而后他的神色又变了变,“若不是你相公我实在太能干,其献还真的很难当上皇帝。”
知道自己确实有帮上忙,让沛柔受到了很大的鼓舞。她又问:“那时候是永承几年了?”
齐延沉默了片刻,“是永承六年。在我觉得我离你已经很近的时候,你却忽然走远了。”
“真好。害了我们徐家的人,最后自己也不得善终。”想到前生她家人的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心如刀绞。
齐延帮着她把身上的水渍擦干了,又把她抱回了内室里。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把你祖母与父亲葬在那片枫树林里,其他徐家人,也都为他们寻了好去处。”
他的额头,抵着沛柔的额头,“你对我也实在太残忍了些,整整十年,连入一次我的梦都不肯。”
“我那时候以为生时不会与你相见,哪怕是梦里,等我长眠的时候,就睡在你身旁,让你躲也躲不开。也可以好好的求你原谅。”
“徐家人也并没有全部殒命在那场大火里。你祖母在府门前痛陈景璘的不是,只是为了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而已。”
“我找了几具难民的尸体,把松哥儿,柏哥儿,松姐儿,还有你大嫂换了出来。我毕竟没有办法庇护所有人。后来他们去了济南生活,不会再有人找他们的麻烦。”
“到了新朝,我去见过他们一次。松哥儿已经长成了少年,不过,他也不愿再恢复从前的身份了。我就给他换了户籍,让他将来若是想出仕,也能参加科考。”
他自顾自的把话说完,沛柔已经哭成了泪人。
他一边给沛柔擦眼泪,一边道:“这些事今生都不会发生了。怎么前生真的受了那么多委屈都没有哭成这样,今生倒总是哭。”
“前生你我走到尽处,你在我怀里,我都成了那样,话也没法说下去,你也还是好好的。平静的说着那些话,叫我每想起来就心痛一回,夜夜都无法安枕。”
沛柔扯过他的衣袖按在自己眼睛上。
“……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没有人告诉我……我那时候真的太恨你了,我只是假装豁达,不想再因为爱,因为恨而每天想起你而已。”
“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自以为很爱你,却从没有真正理解过你……”
齐延与她说这些,也并不是想要让她哭,想要让她感动。
只是想让她知道在她走了之后,仍然有徐家人活在这世间,让她想到前生的时候也能不再那么沉重而已。
“好了,别哭了。就算是焦仲卿,也有在他妻子面前,说出‘贺卿得高迁’这样诛心之语的时候,更何况是你我。”
这说的是《古诗为焦仲卿妻作》里的故事,焦仲卿与他的妻子情深意笃,却被迫和离。妻子为父兄逼迫,不得不改嫁时,焦仲卿指责她背信的话。
“是我自己没有同你解释,是我的错,你怨怪我也无可厚非。不过……”
沛柔渐渐止了泪,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齐延把自己的袖子从她手中抽出来,“你得给我洗衣服了。”
沛柔就用手蒙了眼,“浣衣坊的人会洗的。”
齐延没有回答,床帐中是一阵轻微的声响,是他在脱衣服。再后来是沛柔轻声埋怨的声音,“哎呀……烦死人了,待会儿又得去洗一遍。”
灯影摇,更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