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娘子,请勿解衣。”
郑归音听到这句话前,她进了明州城外的郑氏货栈,开始查帐。
不一会儿她进了后院内室休息,独自开了妆盒,在镜前乌发半解,她纤指随意拨下了一支对蝶乌金钗。突然却听到了尴尬的声音。
她意外之时,看到宝相花妆镜里映出来的一团模糊人影。
镜子里竟然不是她自己的容貌,而是一个陌生人,看起来是在蕃珠帘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珠帘倒映出了他的面容俊美,高大风流。
“这位娘子,请勿解衣。”
他背着身,无奈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
咣啷一声,她把钗子向漆盒里一丢,几颗镶珠子弹起半天高。
床后的傅映风侧过眼角看着这位背影娇弱的小娘子——就见她在镜子里冷笑地盯着他,问道:
“你是什么人?”
“……郑娘子不知道?”
他忍着,但她分明听出,他的声音中透出比她还要隐忍的三分恼怒,不仅如此,还比她多了三分世家公子的矜持,更有三分居高临下的威压。
他这比她还要憋屈的感觉是什么意思?
她突然间在镜中认出了这个人的侧影。
他可不是街边上无品行、无家产的卑鄙男子,他也不可能想借钻进她的闺房占个大便宜,做郑家的女婿!
他是傅府的九公子。
这时,她就回想起纪府仆妇被赶下船时还在叫喊的话:
“归音娘子。这是老夫人和你的亲姐姐四夫人的信。四夫人招了我家大小姐去平宁侯府,让她来送信的。信里可是为你说了一门绝好的亲事。三年前的事完全是误会,你就要嫁给傅九公子了,何必记三年前的旧仇?”
她根本不屑去接纪氏送来的这封信。
城内的平宁侯府。
府中正兰院正临着城东的河道,景致极好。
按旧例,选了二月二的好日子沿河搭了三间大河房,为着四公子平常写诗会友、赏景书画所用。
经办这事的内管事婆子造好了最后一回的工料银册,寻着四夫人得空的时候去回话,到了院里才知道扑了空。
四夫人突然去姑老夫人跟前说话去了。
“母亲,当初从北边金国逃到南边来投亲,九死一生抛下妹妹也是不得已。现在好不容易有她的消息了,结果她沦落到了商户人家里让我日夜忧心,眼下这样好的机会,让她嫁给傅府九公子,只要做了正妻以后的日子还长呢。总比商人家要好上万倍。”
佛堂里的老夫人开门见了大女儿,她盘坐在地,捻着佛珠,睁开的老眼里带着暗沉。
“傅府? 只能进去做妾吧?”
又摇了头,
“她不能帮你就罢了,再让她做妾,你在侯府里还有什么体面?”
带着娘家母亲住在夫家的四夫人一脸精明,她仔细看着刘氏的脸色,只怕母亲因为妹妹心软,此时听得口风顿时笑了。
“母亲,这是公公——是侯爷前日亲自叫了我说的。我也打听了,侯府里和傅府一向不亲近,傅府那位九公子最近很不得意,母亲也应该听说过,他的母亲是和离后改嫁进傅府的,九公子他是前夫的儿子……”
傅九公子是拖油瓶。
这门亲事明摆着是趁人之危,就算是如愿嫁过去,夫妻之间必定不可能和睦。
老夫人眼光却是一亮,急道:
“若是这样,这门亲事反而能说成。你妹妹就真的能嫁进傅府里做九公子的正妻?”
四夫人见得母亲明白这门亲事的好处,连忙道:
“是的。母亲,傅九公子再不得意,傅府长房的大姑娘也是宫里的淑妃,他的母亲就算是和离了,九公子的外祖也是范宰相。母亲,妹妹嫁过去难免受些冷落,但只要站稳了脚跟生下了孩子,就能一辈子安享荣华——”
“你有个正经妹夫是傅家子弟,这是好事。这才不伤你的体面。”
老夫人喜上眉梢,却又皱眉犹豫。
“这孩子从小和我们不是一条心。我也不愿意理会她,她未必就会听。”
“母亲放心。”
和郑归音同母异父的四夫人这时却是冷笑,
“那郑家算什么?不过是海上的流贼从了良。三年前还遭了牢狱之灾。妹妹在这样的人家能嫁个什么好归宿?但凡郑家要是个清清白白的商家,女儿也不敢作这个主以母亲的名义去请妹妹来相见。”
“……你去请她了?”
老夫人微一迟疑,四夫人连忙上前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轻话,
“她在城外的郑氏货栈,听说是去查帐抢家产去了。”
“抢家产?”
刘老夫人不悦地看向长女,佛灯照出她的容貌,即使年华逝去也可见曾经的美色,
“早知道成了这样没廉耻的商家女儿,还不如当初在沉船上死了干净。”
她冷淡说着。
四夫人叹着,没有出声。
郑氏货栈里。
傅映风知礼地侧着头没去看她卸妆解衣,但他极精明地盯着帘上珠光的倒影,看到了这商户女子坐着不动半点没有惊慌的样子。
她不像是要逃出去,也不像是要惊动仆妇闹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她丢了钗后,似乎盯了他两眼。
她那模糊的脸浮出诡异模糊的笑。
更要命的是她一双纤手抹了点香露后,懒懒停在了颈下的圆领襟口上,竟然是不拨钗了要继续解衣的模样。
“郑娘子!”
他猛然回头,不悦地盯视她。
在与她对视的一瞬间,春日暖风吹起一角帷帐,照亮了内室。
他就怔然于她在斜阳下的清艳美色。
这郑氏女子生得一张桃花粉面,娇艳出尘,如同二月春日窗外枝头新绽的花儿。
她的美色在泉州城来的士子诗作里频频出现,连他都听说过,平常觉得是夸大其词,此时见了真人只觉得那些艳词形容不及万一。
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竟然是他平生从未见过的。
说那双眼黑漆漆亮晶晶生得极好,眼光却太直露了些,不是大家闺秀如珠似玉的含蓄之感,燕婉徘徊之意就更不要指望了。
但她也不是那种粗俗的直白,那眼神倒叫他想起了冬日书房里的午后。
雪瓷炭盆烧着了几块极上等的香炭,火上架着巴掌大锡壶美酒。
外面的雪粉卟落落地下着,悄悄沾在了乌翅木双层寮窗外。
那小小的两团炭火在盆中烧得极旺极盛,就像她的这双眼。这双眼渗着酒香醉意,又暖又甜,他的感觉 ,仿佛只要被她看着就如同坐在冬日午后的书房里。
不知不觉地隔绝了冰霜天地的寒意。
灼热到了他的心头。
措不及防地烧了起来。
“……”
他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