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园的苇海和地气相接,本来应该是秋苇漫天的景致,在春日里也海浪一般地翻滚着,金色霞光如水珠一般落在了苇枝上,又迸散开来。
满目的金红。
苇海间,有一条画舫和一条三舱家船在金红霞光里并排着。
“小的瞧着是平宁侯府的船。那不是咱们来的时候,看着二娘子的船撞过的?”
家丁一眼就看出了卢开音的坐船。郑大公子远远瞧着了侯府家船里走出来几个女子人影。在苇丛的掩映中,其中的三十许的雍容贵妇他在京城里曾经就见过,岂不就是郑家的大仇人卢四夫人?
另一面,画舫前头迎出来的高挑鲜嫩美人,不是他曾经看中过的赵慧儿又是谁?
她耳下的珊瑚珠坠子,胸口的錾金观音莲花牌子,制裙子的宝相妆花销金料子,可都是他打发了人暗暗送过去的。
“回去!”
郑大公子赶回去给二妹报喜,说是赵慧儿果然和卢四夫人搭上线。卢四夫人眼看着就要落进二妹的圈套了。
“公子,听说傅大人对赵娘子淡了?”
为着卢四夫人的突然出现,莫二管事揣测着,
“眼下看来,这位赵慧儿娘子是绝不甘舍弃做傅九夫人的前程。咱们家现在退后收了手。她这才故意找上了卢四夫人?”
“怎么舍得了?你瞧瞧,仅是她今日的穿戴就比平宁侯府的卢四夫人还高一筹不是?公子我把压箱底要给二妹做嫁妆的私房首饰都送出去了,凭什么?不就是凭她是将来的傅九夫人?”
这时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二妹明智的很。
他们兄妹都花大钱押注在赵慧儿身上了,再让二妹嫁给傅映风,不又是他们郑家亏大了?
“妹妹——”
他一路嚷着回来,只想问问她,是不是非要进宫做皇妃才觉得能把本捞回来了。但刚回五梅轩,逢紫就悄悄来报:二娘子正请了大夫在诊脉,有些咳病。
“真的病了?”
他脚步一滞,半晌没出声。醒神又连忙进房,“大夫呢,开的方子给我看看。”
他在家里细细看方子,便没有看到在苇影落日的钱园一景里,他前脚刚走,傅映风的船后脚就来了。
丁良瞧着公子黑漆漆一张脸,知道他没有接出郑娘子,心里窝火。
偏偏柳空蝉听到了郑归音被秀王长史点去参选的消息,和他老娘桂妈妈议论时多嘴说了一句道:
“宫里上千的女官,六局(尚)二十四司的宫女里能被皇上看上的十个手指头也数得过来,不过是做些我们这些下人一样的活计。”
“那是当然。和我们傅娘娘可不是一样。大姐儿可是轿子没出府就第一道旨封了郡夫人,进宫下轿第二道旨封的是修仪一宫主位。承宠第三天进封四品,一年一封做到了四妃之一,这才是真选妃呢。”
桂妈妈那话里的意思,就差没说,郑娘子赶紧进宫,进宫也就是个做杂活的丫头。九公子为了她,这样恼恨生气就是自找麻烦。有什么大不了的?!
公子瞪了他,把他踢出去准备船,桂妈妈一看小儿子在听差,难免分心就闭嘴了。待得人去湖静,艳波荡漾的苇丛里只有赵慧儿的小画舫。
船上除了两个钱家撑船的婆子,还有她身边的小丫头,听说是她在明州城旧居找来的邻居孩子,算是个心腹。
“九公子要见我?”赵慧儿见了丁良知道了来意,禁不住反问,“不是约定好了,成亲之前不见的?范夫人要是知道了。待要如何?”
丁良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连他也是第一回知道慧儿娘子和九公子有这样密约。连范夫人都不知道?
“我家公子只说请过去说话。”他陪笑着,暗中寻思:
公子是恼了郑娘子,又嫌柳空蝉多话,终于想起了这个订亲的妻室要来见面散散心?
“你们退下去。”傅映风在舱里挥了挥手,家将们挤眉弄眼都退到了舱尾。赵慧儿也提裙踏上了这条奢华画舫。
漆绿长画舫足有八丈,十二窗雕花,窗内纱帘珠坠。
过了两道舱门,丁良揭起蟹壳青的纱门帘,她提裙而入,趁着这时候,这小子斜抬一眼就看到了赵慧儿唇上新抿的胭脂,还有她发亮的双眼。
他放下手,纱帘在她身后落下。他就暗中吐了舌:慧儿娘子明摆着喜欢公子。
她微一抬头,双眸视线恰好便迎上了傅映风暗沉的双眼。
舱中只有两人。四面的天青色纱帘落下,半透着掩住绿漆雕窗,看得到一角深红的船侧飞檐。
檐下是小小的铁皮风铃,在金红色的天空下,它在无边的艳光湖面间摇晃着,清脆的声音早被染成了同样的金红韵味。
他倚坐在了窗下曲栏前。
玄色方巾上绞着发丝细的枇杷山雀纹一看就是宫制,是傅妃从宫里赏出来的。不是他得不着。绯色衣摆压在深红地牡丹地衣上,层层叠叠的有了盛景。
最打眼的却是他衣摆间的一枚黄琮玉串,宗亲里有两件成套一样的,她一看就知道是太祖皇帝时传下来的老物件。这是北边旧勋贵南逃后,把祖传的老物件卖给了秦、傅、范家这样的新贵,
然而宫裁旧玉,不及他长眉漆目,玄巾绯衣。
他的眼微垂,然后再一睁开,窗外落日的金红辉光瞬间就失去了颜色。在天青色的舱中,他像是一幅画。
她一时间就沉溺了。
“坐。”他简单开口。
“……”她静静地看着他。
仿佛还是第一回相见时,也是在这样的舱中,这样的突然。
去年秋日游西湖的时候,枫叶落了一地。她送重阳节的花山到范夫人的游船上,正看到了他进舱陪在母亲身边。
那一日西湖上的风里带着粉菊花的花香。她不敢多看他,但在低头告退时,她已经把他琢磨上百回。只为他在范夫人没看到的时候,向她一笑。
送了花离开后,她在岸上漫步,为了避开傅三公子的纠缠,她躲进了岸上的桂林里。丹桂飘香,染香了她的裙摆、染黄了她的发梢美人尖。
她好不容易甩开了傅三公子,突然又在水面看到那条傅府的船,那时,她才突然明白:她想要再看他一眼。
“三公子,我想嫁的是贵府的九公子。”
她在林中被拦住,这样绝断地回答时,傅三公子的脸色顿时变了。没料到,马嘶一声从林间突然传来,截断了傅三公子大怒上来对她的拉扯。
“她说了是我的人,你没听到?”
她一回头,就在岸边又撞上了他的这双眼。傅九公子不知何时上了岸,骑着俊马在绿柳岸边看着她,微微笑着。
他在等她。
他知道她已经为他神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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