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归音这时也确实在想苏庶女。
方才她从秀王世孙船上告别侬秋声离开的时候,女官张夫人特意叫她去了舱房里说了一会儿话,离开时又送到下船。
两人低语着走到船板前,她就看到了苏庶女。她现在是侬秋声的丫头,衣裳素净,乌发上只簪了一个蝶影银钗,她提裙匆匆上船,跑得一张粉面涨得嫣红,俏鼻上可见几滴汗珠。
郑归音倒也早就见过她。当初她被苏大夫人困在苏府里时,唯有这位苏九庶女偶尔还会和她说两句话,说起些词曲,但两家斗得你死我活,这一星半点的交往没有任何意义。
后来,苏九庶女也自身难保。再后来,就是苏家完了。
现在,这位苏庶女不仅要进宫,还被她亲眼看到在清风楼里和傅映风暧昧不清。匆忙上船的苏庶女见着她先是一懔,脸色发黑,厉声道:
“你来干什么——”
话还在嘴边,侬秋声的声音已经从船上传来了:“你在干什么——!”她吼得比苏庶女大了一百倍。
苏庶女这时早已经瞟到了郑归音身边的张夫人,先吓了一跳,正恭敬施礼的时候又被侬娘子叫上去骂了一通,上面就有小丫头埋怨着
“苏娘子,侬娘子找了你许久呢。怎么今日学规矩的时候迟了?又是十记手板子。还要连累婢子挨上三记!”
苏庶女慌慌地陪笑,追着侬秋声去了。
郑归音见着她这样子,和老鼠见了猫也没区别,这才知道外面的传闻不假,她果然被侬秋声天天折磨得不轻。侬秋声和张夫人在船上教苏庶女宫规礼仪。
“这就是天下女子的进身之阶。光宗耀祖,泽被后人,她岂有不用心的?就算是只能进太上皇的德寿宫,一旦有宠,封赏起来反而比皇上那边厚一等。”
把她送到了码头上,张夫人这才止步,说出这一番话意有所指。湖岸边柳荫处处,湖面上游船络绎不绝,湖光山色叫人心情愉悦。
郑归音正要回答,却突然细心地发现:张夫人的头发比上回所见更黑了些,竟然像是返老还童一样。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张夫人不以为意,笑着解释道:
“在宫里,太上皇对当年跟着逃过江来的老宫人,格外宽待些,犯了些许小错也不责骂。皇上孝心,也是如此。宫人们自然就把头发染白了些,好长些年纪看着像是老宫人。办差出错的时候。说不定太上皇一句话就免了罪。现在出了宫,我就不用染白了。”
不需说别的,只是这样普通几句就叫她心惊。连张夫人这样秀王府旧人的出身,这般的宠信,也要以这样的小道在宫中保命。
“……干娘放心,我进去一趟就出宫的。”
她笑着,看到了张夫人把一枚对蝶纹的青玉佩拴在了腰下绿绦带上。玉佩她一看就眼熟,正是郑家老爷下聘的主礼之一。
“德寿宫不过是我借力的桥梯罢了。”
她的眼光从那枚对蝶玉佩上转回来,叹着。郑大公子和郑三公子手上亦各有一枚。郑大公子的玉佩和傅映风的小铜印换了,作为她和他订亲的信物。
“你知道其中的凶险就好。至于能不能出宫,都不能担保万全。”
张夫人见她主意已定,知道不能再劝。叹道:“今日我带你见一位宫中旧友吧。见过她,你再权衡。”
月湖上的家船越来越多。她这时已经见过张夫人的旧友,离开后,才和郑大公子去了傅映风的楼船。
郑家兄妹在一楼中舱书房里坐着,被招待得挺好,兄妹俩一边玩跳子棋升官图一边等主人出来,暂时还没有起疑心。
傅大人最近专门和郑家对着干,她和郑锦文都知道。但她来船上拜访的消息,傅映风却还不知道。丁良正急得团团转,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禀告。结果因为这一耽搁,事情就更麻烦了。
“你和他说,他再这样抬举许家和苏家,你就得嫁给张宰相府的三公子当继室。”
郑大公子一边下棋,低声警告着,“咱们家也要自保,不敢指望他傅大人!”
“指望张府也没有用。”她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一口否决嫁进张宰相府,“不过是咱们家成了第二个许家或是苏家,”
在窗中看去,水光鳞鳞中,可见得片片都是沙洲。白灰沙堆成的沙洲是爱闲园独有,沙洲上种的是一颗颗灰白色的水枫树。
在秋日里,这湖面上必定是长满红叶,如同火烧的美景,如今在春日里,这些水枫树却都是光秃秃向天伸着的枯枝。枝上也许有点点新芽刚绽出,几乎肉眼难见。
一片萧瑟。从船窗里,突然见到这一片寒沙,寒水,寒树。她只觉得仿佛是时光横跨了一年,从初春直接进了万物寂静的冬日。唯有寒鸦绕树,静水深流。
这风景与水月境庄万鸟遮霞的壮美,只有几里之隔,却莫名更胜一筹。这就是爱闲园大名鼎鼎的枯山园林。
郑大公子和郑归音看到窗外这景致,不知不觉都半晌没有出声。终于,她敛了眉,捻了棋子丢下,看着郑锦文,
“我既不想苏少夫人一样落个上吊自尽的下场,你也不想咱家像许家,你和许文修一样被贵戚侯门牌挟制成傀儡吧?”
隔着一层船板,她的头顶上就是二楼大舱房。傅映风这几天被选女人家不断来拜访烦得有点头痛,正在自家房中休息。他午睡起来正倚在床头看退婚书。
他写给赵慧儿的退婚书是一式两份。退婚书已经拿到了明州衙门,到了户司房里用了官印,他又贿赂了傅家大房的伯父,连他母亲范夫人都没过眼就让大伯父用了一个傅家的印信。现在只缺宗正司里的用印。
本朝制度,要和宗亲订亲、退亲都要经过宗正司。
他寻思着这其中的法子,应该走哪些人情,用哪些人脉,又想着郑归音吃了许选女的醋,他过一会儿应该去请郑家兄妹到船上来坐宴。免得她恼了,就去参加今天晚上的秀王世孙主持的选宴。她带了琴在身边他是知道的。
但她并不需要在今晚与众女去一争长短。反正他最后还是会托人在太上皇的名册上划掉她的名字。她想必也知道。
这时,他就听到了外间有了悄悄的脚步声。他抬头皱眉看去。舱间有内外之分,以乱枝圆形的倦门隔开,帘纱已经放下。
隔着外间的帘帐似乎有人。他披衣而起:“谁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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