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喜从天降,她万万没料到他放弃得这样干脆,几乎是结巴了起来:“……是……是,婢子知道了……”她脚步虚浮的出了房,飞奔着去向范夫人禀告。房里,傅映风哪里吃得下点心,默默坐着,撑着头,瞧着窗外远处水榭里的欢笑热闹。
他一时间只觉得这样远远看着也是好的。或许她要嫁给赵若愚也是好的。意兴阑珊时,他端起母亲那边送来的一盏新春茶,送到唇边,却嗅出了是宫里赐出来的上品贡茶,公主最喜欢这一味春茶,他突然又连茶带盏托一起丢在了桌上了。
书房里碰哐作响,窗外的家将们面面相觑。丁良不在无人敢进去劝说。互相埋怨间,恰好有一名家将赶过来回话,壮着胆子蹑手蹑足地进了房,悄声禀告道:
“公子,许文修刚才把堂妹送还了婶母后,独自告辞了。”
“知道去哪?”他突然坐直,眼神中的冷意森然全涌了出来,“郑家水庄?”
“没。回明州城了。跟着的兄弟经常看他走这条路。是坐船去城西许府隔街的一处断桥码头。”家将是个利索人,说得仔细,
“应该是去私会他的前妻纪鸾玉。晚上要留宿的码头那边有一座他名下的大河房,是他半年来最常去的外宅。”
“前妻?”傅映风意外,啧了一声,“纪家那个?如今是外宅了?”
“是,公子。要不要……”家将再一次压低了声音,他是一直跟着的老家将了,知道
公子这动静就是抢女人时被惹火了,盯上了许文修,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算他识趣。罢了。”
家将退下后,他独坐在书房里。身后窗外是春光春水,眼前是狼籍一片的铁木力桌面。
桌面水渍里青白瓷牡丹小盏托翻立着,和他一起被渐斜的夕阳拉长了灰暗的身影。
“公子,楼船上摆了小宴,苏娘子就要到了,公子也去散散心……外人断不知道的……”丁良蹩了进来小声问着。他没动,在座椅上仰面闭了眼,半晌才出了声叹气:“……叫她知道了,又怀疑我背着她乱来,对她没有半分情意吧?”
丁良不敢吭声,苏庶女不就是和刑氏碧叶有几分渊源,所以叫九公子另眼相看?叫郑娘子知道了就得翻脸大闹不是?
“叫人看着许家,看他家什么时候向郑家求亲。”
“什么?”丁良意外吃惊的时候,许文修等不及水月境散宴就独自回了城。他的船
路过了许府前的碧水桥,却没有回府:“去河房。”
“是,公子。”他身边的人明白,府里姨娘们因为听说了老爷外面有一个外室姓汪,汪氏有了个私生子。马上就要接回来了,他的几个宠妾也闹翻了天。
纪鸾玉的陪嫁丫头绣绢,如今是当家的姨娘。
“姨娘,这会老爷不在,不妥当吧一?”身边的婆子谨慎劝着,“老爷回来要是知道你独自出门去见夫人——”
“我独自出门是不妥当。去见夫人就未必不妥当了。”她趁着丈夫去城外不在府里的时候,悄悄叫人在外面雇车,她坐了乌篷青围车到了隔街的一个临着河三层楼大河房,见到了大小姐纪鸾玉。
“夫人,你看这事……”
“这孩子他一定要接回来。你不用去争了。你的儿子有你在,一个外室之子能如何?”
二楼的河房中,屏风帷帐,花盏香几。茶炉上的鹤瓶里正煎着茶。
“我要进宫了。你也不用事事来问我。自己看着办吧。”纪鸾玉已经定下进宫,也和许文修知会过了。只不过与卢四夫人商量后,她还是回了这里,一面打点行李一面等着和许文修同去京城。他也要提前进京城去为许婉然明年的正式参选打点。
“夫人。老爷他眼下有傅府做靠山,郑娘子刚听说又落选了,老爷要是真把郑家娘子娶了进来——”绣娟深知郑二娘子一进府,她们这些妾侍八成就要被打进冷宫。她着急的时候也不禁偷窥着从小服侍的小姐纪鸾玉。自从在钱园里,她陪着这位大小姐去给郑娘子磕头认错后,她的性情就更让她害怕了。
“怎么了?”
纪鸾玉抬眼看她,微笑于她的小心谨慎,绣绢上前跪在了榻边为她捏着脚心,小心道:“小姐为什么……”
“你也有几年没这样服侍过我了。自从生了孩子后……”她却突然笑了,绣娟只敢陪笑:“奴婢算什么?娘子您如今是越来越……”
她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她只知道夫人三十岁的妇人,容色却依旧娇妍。尤其今天她的精神气极好,半点也没有在郑娘子面前认错后的屈辱。
此时她午睡晚起,发丝懒挽。倚在湖蓝色元宝花纹的懒忱上,她一身对襟春裳是家常半旧,露出的大片雪颈,衣内是淡黄色抹胸。腰下是一条姜黄色的百蝶长裙,半拖在榻边,露出她纤纤玉足。
她品茶看书,神情悠闲。
“打从上回……”她禁不住还是开了口,打从上回纪鸾玉第一次见郑娘子,从郑家船上回来就病了一场后,她如今看起来竟然是旧病痊愈了一样,“小姐这几天没有再发恶梦了?”
“有什么恶梦?我亲手把我那畜生一样的叔父推进了天牢。也叫伯父知道,我是女子不及叔父和他能在朝堂上互相扶持。他既然没把我当成亲侄女儿。我也不把纪家当成是家人!”她笑着,把书一丢,“叔父现在是秋后问斩。伯父是流放。我心里的块垒已平了。自然就不会发恶梦了。”
绣绢听得她轻描淡写,其中却不知有多少年的愤怒和怨恨,她想着叔老爷向小姐讨要她的时候,小姐挨了一个耳光都没答应,她不禁也哽咽了起来:“小姐,既然仇已经报了。别再去宫里了。卢四夫人那边以后万一和太后作对……”
“为什么不去?”
幽香溢满了河房,窗槛上几盆春兰开着雪白兰花,瓣间是明州城晚霞的深红艳光。纪鸾玉的神情仿佛还是在许府里当家主母一样,
“多谢了那位郑娘子。倒叫我想开了。她亲娘嫌她是个累赘恨不得她死在沉船上,亲姐姐要她的命还要抄她的养父家的家产。她喜欢许文修,他也把她当个玩意,你那老爷……轻云都知道的事我难道不知道?”
绣绢吃了一惊,这时就明白,轻云说许文修在郑家抄家的时候想去霸占郑归音这事竟然有三分真?然而这还根本不算什么,纪鸾玉突然又想起了一样笑道:
“遇上畜生是戳心,但哪里比得上伯父让我受辱后不要出声?叔父是个衣冠禽兽私底下喝醉了就不是个人,祸害了府里的丫头我也听说过。但我万万没料到,我是他的亲侄女。”她唇角带笑,“还有伯父和伯娘……自爹娘死后我被她们抚养长大,待我和亲女儿并没有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