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的字迹绢秀,在皇帝赵慎眼中有三分亲切。因为他从小手提笔写的第一篇字就是张夫人所教,张氏是他的启蒙女师,看她的字迹早就看熟悉了,两年前她在文书中依例叩问圣安,然后才写了心中隐忧:
宫中内藏库帐目混乱,不禁涉到了大档太监,也涉到了内藏库相关的江北榷场、酒库、茶场各处专卖生意。
“帐目庞大,上下勾连瞒报,陛下身边的内省大监与宫内尚书省六局二十四局诸女官亦不能例外。请补选宫官。以一百名商女入宫为司计。否则奴婢独力难支。”
官家看到这呈文,暗叹口气。
可惜他没有听张夫人的建言。反而大发雷霆连杀了七名大监,吓得太上皇宫中宠妃大刘贵妃抱病,其后病重而逝。他意外之后也以为足以震慑宫中,重清帐目。结果……
结果是在宫中陪伴他近三十年的张夫人,突然就被挑出错以老迈为由赶出宫了。
“不。张保保确实老了。商女非是良家子,岂能主事宫中?”他在心中依旧摇头,脑中闪过郑选女在寝殿里探头探脑,那一副逗乐娘子的笑脸,看着是极脱跳的美人好在还有三分纯良。他倒是淡笑,“好在不是盅惑了张保保,想做第二个大刘贵妃。”说罢,他眼中寒光藏敛,关上呈文问着,“修媛何在?”
“回陛下,陛下命修媛监押郑选女,张娘娘在办差呢。”
郑归音收起了这呈文的抄件,看了看红儿,也不用这丫头来烧,她就直接把信放进了她没有喝过的茶盏里,化成了纸糊。
“和你们大人说。多谢他的心意了。”她提起傅九的脸色果然好了三分,“这些事我确实听张夫人提过。”
但亲眼读过这位老女官写的呈送御前的公文,却更为惊心动魄。张夫人正因为这呈文被赶出宫,她也因为这呈文在两年后的今天有了机会参选。
“我也知道,我进德寿宫不易,进太和宫更不易。至于争一个承御妃嫔的品级殿阁,我以往没哄过他如今也没说虚话。我们家不敢争也不会争——”
“郑娘子——”红儿欢喜着连忙要解释,“大人并未怀疑娘子。只是宫中倾轧不仅是立不立皇后,立不立太子的事。实在是两宫两大内都牵涉太深。”
“两大内?”她微噫问着,“两宫我明白,是太和宫与德寿宫?”
夏红儿不免歉然:“我一时说顺嘴了。娘子先知道也有益。两宫是外朝对两位陛下宫禁用的称呼,但在宫里当差的内人们都称太上皇的德寿宫为北大内,官家的太和宫为南大内。合在一起才是本朝的大内禁宫。”
“……”她细琢磨这南北两内,隐约体会到了傅九力劝她不要参选的原因,但她以往并非完全没有察觉过这样的宫禁潜流,如今谁不知道官家是养子,没有太上皇就没有官家的天下?
“替我谢过大人。和他说,我天天带着镜子呢。”她心中对傅九的埋怨又消了三分,从腰袋里取出她的小镜子,笑嘻嘻,“大刘贵妃前车之鉴摆在眼前。苏庶女又进了德寿宫。她们可都是商女出身。我们家再去争,必要叫官家忌讳了。”
红儿刚放了一半的心,就见她满意地照着镜子里的美人脸,叹道:“好在我这人除了天生美貌,最了得不的就是太聪明太伶俐,不用非靠脸的。我们家还是要我进宫参选才行的。”
夏红儿听这话越听越耳熟,一寻思,这不就是郑大公子的口头禅?郑家非得靠他郑大公子出仕为官才能有希望?
郑锦文此时已经进了御园,他在正殿附近的楼阁上皱眉看着张修媛所居的撷英阁。他已经看到张文宪和汤氏进了阁里,他耐心等着消息。
身后传来上楼的脚步声,他回头,果然看到了丫头逢紫,她急步上前悄声说道:
“公子,奴婢打听到二娘子关的地方了——”
“在哪里?有多少人看押她?”
说话间,郑锦文和她一起下了楼。赶去了郑归音被关的玲珑斋。
院门前有几个天武军认得他,还催着:“郑大人快进吧。早等着呢,说是饭都没吃饿着可怜。”郑锦文这时也顾不上暗骂傅九这样来献殷勤,怎么不给他家二妹一口吃食?他一踏进廊下,却瞧着一位美貌女官被郑归音从房里赶了出去。小潘氏容色憔悴,眼圈发青,不顾陈强、齐安的阻止,她在门外回身急极骂道:
“郑氏——!你是上不了台面的私商女。我们潘府是皇亲国戚。我来为驸马传话让你家献上二十万贯家产作陪嫁,许你进府为妾。你竟然不知好歹!你眼下的处境,也不怕押到宫中处以极刑吗?”
不仅是逢紫恼了,郑锦文脸色发寒,冷笑问道:“这女子是谁,看着倒有几分眼悉?”
“长公主身边的小潘女官。”逢紫小声的说着,“潘玉郎的同母姐姐。公主的表姐。”
他仔细一打量就伤感了。方才要给妹妹报仇的劲也没有了:“这下进驸马府做宠妾就不方便了。驸马府里这许多的美人。我这二妹……她长得又丑了点。”
“……”你就这样天天嫌她丑,总有一天她会大耳光子抽到你脸上来的!逢紫也伤感郑家迟早有一天兄妹相残。
丑女郑归音在屋里还没来得及回骂,门前的陈强和齐安反倒急了拦着劝小潘女官离开,齐安道:“内人是公主差来的。下官等才让你进去。至于驸马,下官不曾见到有赐婚的旨意。哪里有驸马?小潘内人还请为了公主小心说话。
“对,咱们没听过傅大人这样的吩咐。什么二十万贯。哪里有这样的事?”
天武官们和女官争吵起来,郑归音在房里却更稳了,小潘这样不委婉地相逼,岂不是正叫人知道潘国公府里急了?
在房里目睹这一切的夏红儿这时还没有回神,她不明白郑娘子怎么就这样激怒公主跟前的内人。方才郑二娘子和小潘内人吵架倒也不奇怪,姑娘们们吵起来就是这样一嘴回一嘴,但郑娘子完全没有被关押当犯人的自觉,态度嚣张得把小潘内人逼急了,这才让她吃惊。
郑娘子何必往死里得罪长公主?
总不成现在就开始在傅驸马面前争宠了?就连夏红儿都难免这样揣测不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