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汤少夫人年纪不过二十许人,眼神谨慎,神情婉柔,一看就知道婚后多年在张府里吃足了公公那位宠妾的亏,事事如履薄冰。好在她也是参政女儿,神态依旧安谧,在她双花飞钗冠的诰命冠下,她也在仔细看着范夫人。
范夫人条理分明,轻声说道:
“如今之计,只请少夫人在娘娘面前帮着分辨几句。就说张府和范府、李府里准备四月十五的结夏供斋,女眷们一起开会社。就说两位小娘子前几日在灵山寺参加会社的时候和郑娘子拌了嘴。这次出宫时她们三人又遇上了。”她刻意说了出宫两个字,竟然是和贺双卿不谋而合。
汤少夫人一寻思,明了她的意思,竟然是直接把两娘子闯宫当成了出宫时遇上。全了两府的体面。便是郑家也愿意。张府不至于为难。她不由笑了起来:“妾身待字闺中时,常听家母说起夫人,没料到今日才能深谈。”
范夫人一听,就知道她是应了,大喜与她再细细商量。
好在灵山寺方丈是太上皇出家记名替身,寺院就建在御街边上。前几天为太上皇圣寿连供了十天的通明斋。信佛的大家娘子们砸了钱供斋。这两天正是吉时完斋的时候。她们这些小娘子们去礼佛岂不是理所当然?
范夫人并不知道她编出来这套说词和范小学士几乎一横一样,她却比侄子更老谋深算:
“还请少夫人和娘娘说,她们未出嫁的娘子在宫里不好候太晚,今日先出宫时马车就停到了宫门红杈子附近。这也不算违反宫规。没料着两家里撞到了车。檐下挂着保佑平安行路的佛像摔碎了。怕佛祖怪罪,娘子们就吵起来了。”
车厢里细语声声。车厢外夜风起伏,运河水中涛涛,两府家人们手中的火把、提灯亮着,火光在帘上映出如水浪般的浮影。
汤夫人不出声地倾听着。
范夫人知道这位少夫人在权衡。这反是好事。
“若是夫人能把这番内情禀上,张娘娘有了这个台阶下,自然就下了。”范夫人斟酌说着,“依我看,张娘娘肯定是不会轻饶燕国公夫人。这是国事。也应该在外命妇里立起个规矩。但我们家里娘子们的小事,也当示之以柔,笼络人心才好。张娘娘初掌宫务。必定明白这个道理。”
汤夫人果然是参知政事之女,帝师之家的出身,听了这话觉得有理,她微一犹豫,范夫人何等的精明,连忙道:“再者,汤夫人也看得出。双卿这回进宫出了事。也是为了见一见张娘娘。看看娘娘对这门亲事的意思。本来不用这样急,但明天册封大典按旧例张娘娘可以荫封母家一位子弟,听说是要荫封寇夫人的张五公子?”
“妾身明白了。我正要进宫劝一劝娘娘,还是给寇夫人生的四娘子讨个诰命更好。岂有四妹的亲事未定。五弟就先得官说亲的?”
汤少夫人果然一说就通,范夫人暗赞。
汤少夫人反复推敲后便命人进宫:“去打听打听,娘娘怎么审问燕国公夫人的?”又看范夫人,歉然着,“或是这案子动了刑。我就好去劝了。”
范夫人连忙致谢,暗叹这汤夫人如此知分寸,果然是历练出来了,连忙道:“应当如此。最近宫中还有殿试泄题的风声,万事岂能不谨慎?”亦笑着,“前几年听着张府里内事不通,各府里女眷都不敢来往。如今看来以后要大变样了。”
这位汤少夫人前几年不理事,是吃亏了嫁过来时年纪太小,母家又告老回乡无人扶持。如今她是长子长媳,要从张相公的宠妾庶弟们手里夺回府中管事权,也不难。
“家里的事,叫夫人笑话了。”汤少夫人苦笑着,范夫人本是二嫁的妇人,对张文宪当年的事倒没有多少看不起,更何况是根本无错的汤少夫人?
她不免安慰了几句,暗示劝她冷眼旁观不要去劝张文宪和张娘娘这对兄妹。却要常劝张相公父子俩和好。
她本是诚心。汤少夫人年轻却知好歹,握了她的手,苦笑着:
“夫人说得是。娘娘恼得应该。相公那边却不然。拙夫以往虽然是出这档子事。却也没有行差踏错做出什么丑事。反是和相公求了要正经遣官媒去求亲。有句话不当说——”
她欲言又止,范夫人心知肚明,拍了拍她的手:“张相公的脾气谁不知道?”
汤少夫人黯然叹着:“要是相公当初不要为了府里的颜面大发雷霆。又打又骂。反是好言相劝。拖着不理。这亲事恐怕就自己没有了。文宪他也不是不懂事。”
“正是这个理。孩子们看中的人实在不适合。偏偏年纪轻轻的又倔又傻。若是有亲娘在。哭着哄几句说说道理,拖着拖着过一年两年这事就拖黄了。孩子这时也察觉出不合适才知道父母的心意。但这样打骂倒让孩子伤心。越发觉得外人好了。”
范夫人也无奈,和汤夫人皆是有了子女,难免说起了儿女经。
汤少夫人伤感父子为了亲事失和,她则想起了儿子非要娶的郑归音,想着儿子还算是听劝,那郑娘子也不是缠骗他的样子,叹着:“可怜大公子没有娘。相公的性子也是出了名的刚烈。”
“……可不是。相公他——公公对妾身这样的媳妇妇人很是温和。对妾身于生父无异。”汤少夫人微微拭泪,对张相公倒没什么怨言,“只是公公对儿子们却非打即骂……也可怜了相公年纪老大。须发白了,嫡子也没有一个立得起来。是我们不孝。”
车厢里自有一盏琉璃灯悬着,落下四面霜花光影,在灯下,汤少夫人仿佛忍了泪,
“只是这韦盘娘如今和潘家的玉郎在一起。实在不妥。那还是个孩子不是?不讲个门第年纪,也不讲父母之命。她也应该讲个真心实意,如今连这都没有了?”
范夫人亦是心有戚戚,两人皆叹:“难为了公主了。”张府父子失和在前,嘉国长公主对这事也得再三慎重,没料着还是出了事。
车门外就有张家婆子出了声,悄声道:“少夫人,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娘娘恼了要动刑,女官们却驳了。怕是正不开交。”
汤少夫人立时就要进宫看看小姑子。免得她一时恼怒失了分寸。
“张娘娘哪里是这样的冒失性子。这是做给外头看呢。”范夫人下车时说了一句后再三谢过,两位夫人觉得彼此还是个懂理的人,有意再交往,约好了四月十五一起去灵山寺供斋,便散去了。
汤少夫人重新进宫,明知道张娘娘在选德殿,极有分寸地打发人先向英雪殿递了求见的牌子,这牌子按例是一定要过殿中省,立时递到了引见值房。
值房里轮值的知阁官收到。两三笔写了公文,连牌子一起丢到了对面的引见内侍的公案上。笑道:
“这是怎么了。今晚这样不消停!张娘娘这忙着,怎么不去歇歇?”
“你不知道,她这样彻夜盯着,明天封昭仪的大典谁敢出岔子?抓着就是第一个开刀!掌仪司的今晚一个都睡不了。岂能没有埋怨?傅淑妃当政的时候,敢这样差使着她们?”
内侍老押班笑着说了一句,更不敢怠慢。他顺手在值房门前提了盏灯亲自出马,赶来到了选德殿的南朵殿,悄悄想找英雪殿的内人说一声。
郑归音正要回殿去看热闹,眼尖就看到这老押班和他手上的公文,连忙躲在廊柱后小小踢了傅映风一脚,他看看她,被她一个劲使眼色让他去看看是什么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