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说什么。就是说爹爹虽然没进城,但有话捎来。我得正式给张干娘做个干女儿,哥哥你也正式做个干儿子。这样两家照旧走得近。别人也知道我爹想和张夫人联姻的意思没变。然后…我附了四句诗。”
她老老实实把信笺方胜拆开,捋平在书桌上推过去,
“诗是借了的。说他送的朝颜花儿很美。”
——花蔓相连延,星宿光未收。采之一何早,日出颜色休。
她写的这四句本朝梅学士之旧作,就是《篱上牵牛花》。【1】而傅九送来一串牵牛花儿,虽然无诗,但诗中之情意她心中领会: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2】
“你就写了这四句诗给他?还有什么没说的,早些说了免得我问——”郑锦文多厉害,哪里不知道她?适时,屋外逢紫捧盘入屋,甜香可口之气一时溢满书房,让人垂涎欲滴。连郑大公子也抬眼瞧了瞧丫头手中蓝瓷盘:“又弄了什么零嘴?”
蓝瓷盘中捧着郑二娘子自己做的零嘴儿,是她一立春就跟着冯婆,把梅花瓣儿和腌梅子、紫苏姜腌作一个大罐子,熬作了一味零嘴食鲜。如今见得傅九送来的牵牛花,她就想起了了送他一份。和信笺
一起送过去。
郑大公子横眉竖眼,她陪笑捻了一颗沾花瓣的甜渍梅,塞到他的嘴里,他啧啧啧嫌太甜太酸之后吐了核,又看了看。逢紫忍笑,二娘子欢喜不已觉得自己手艺不错,连忙又亲手捻了一颗殷勤送到兄长的嘴里,他吃好了吐了核后瞥眼看她:“傅九爱吃这个?”
她腼腆地眨巴着眼:“也许不爱吃…”郑大公子忍不住就笑了,她这才兴兴头撒娇:“我就觉得他送东西送到报恩寺很机灵,夸夸他。但今晚是不是晚了?不好把这信笺和吃食送过去?”
“…哼。”郑大公子哪能不知道她的小心眼,伸手把她这短信笺抽到手里:“我来办。”逢紫早就准备了一小瓷瓶子腌梅紫苏奉上。
“就封在傅府的这只盒子里。和你的信笺方胜一并送回给傅四老爷。我也回一封信。”郑大公子帮着妹妹送情诗,瞧瞧那悬在他书房窗前的牵牛花儿,窗外已是深夜星汉横天,他再看看傅九送来的几页通进司的公文目录,他叹了口气:
“相公主持马政,本没有错。就是急了些。他送来这朝颜花也是这意思了。傅四老爷恐怕也是听到了风声。就以为他这儿子真是和咱们家说朝廷上的事——我也得做出个样子。免得失礼。”
她连忙附合,否则她早就叫冯虎给傅九送过去了?何必等到深夜就为了等郑锦文?他便提笔铺纸,添了四句同样是本朝一位诗人咏牵牛花的诗:
叶细枝柔独立难,谁人抬起傍阑干。
一朝引上檐楹去,不许时人眼下看。【3】
她一个劲拍马屁夸赞好诗好书笔,又吹嘘着:“以臣下之依傍于君王,比兴妾妇之枝柔难独立。果然是哥哥才能想到的好诗!这诗我竟然没有读过!”
“你又读过多少?”他笑了,“朝中一位吏部老大人。素有诗名。前些日子去逝了。儿子有孝心印了几百本老子的诗集送到了各处以寄哀思。我也得了一本正翻看呢。你当然就不知道了。”他叹着,添笔附了几字点明是应辰老大人遗作与傅四老爷同赏,而后,他才放笔负手,凝视这诗作,“马政眼下是不能再推行了。”
“对,傅四老爷得这几句一定要夸哥哥果然不愧是张相公的谋主呢,就是眼光长远,知进退——”
她一脸恭敬,双手取了他的手笔捧着,轻轻吹干墨汁,他被马屁拍得身心舒爽,开恩斜她一眼:“提醒你一句,去城外水庄子见张干娘和老爷子的时候,你记得要在爹面前多说说傅四老爷和范夫人过得极和睦。”
“…?”她莫名不解。手里正叠着信笺方胜。
“笨了你!爹爹自打收养了你,觉得但凡夫妻不是原配像你爹娘那样,这日子是绝不过下去的。孩子要遭罪。他可不会答应你嫁到傅家。”
“什么?”她吓了一大跳,先吃惊,“爹爹他自己也是第二次成亲娶张夫人。”
“…”郑锦文一怔,似乎终于想起,不由得笑,“他自己不算!”
他笑着赶她回去睡觉,
“咱们三个也大了,我早就来了京城,你到了出嫁年纪,三郎他不要欺负别人就好了。你没看到咱
们爹把家都分好了,嫁妆给你了?有后娘也欺负不到你。傅四老爷家里可是还有两个小的。傅九也没有分家单过。你小心着吧——傅九在外面风光厉害,在家里谁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
她听出来了,郑家这就是担心她眼睛瞎了,嫁给没亲爹的继子去受气。
“这有什么?”她难免嘀咕一句,一步三回头地离了开书房。
“叫莫智来——”她躲着廊角偷听到了郑大公子叫莫管事去傅府,终不至于在傅九的继爹面前失了礼,终于就放心回房。
烛火点点映着她房中新糊的绛红纱窗,房中倒有了几分摇曳不定含蓄内敛的喜庆之色。窗外立着斑竹绿篱笆,亦有串串牵牛花儿与夜色星汉相对。
她在内室对镜,梳洗卸妆时还和丫头说起郑老爷这意思,她身边的丫头们都无奈看她,嫣浓急了一顿数落:“姑娘!你在北边的时候是亲生女儿你都没争得赢卢四夫人,她可是继女!你还敢嫁给继子做继子媳妇?”
那不是一定被欺负?
她瞠目。她在身边人眼里就是这样没用?她又迟疑着:“继女得宠些不是应该的?后爹或是后娘得了新人,自然要讨好新人,当然就更喜欢继子继女,你们看傅四老爷…”她又要拿着傅四老爷做例子,说傅九多嚣张欺负弟弟妹妹如何如何,觉得自己和傅小弟一样可怜,当年在船上被抛下也许挺正常,嫣浓竖眉嗔着:“姑娘!傅家老爷心里更疼傅大人还是傅小公子,姑娘心里没数?
“…我懂了,宠亲生的才正常。修国夫人和我生父…他们以前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后来在船上丢下我。是他们一个坚持要回侯府,一个后悔想回北方,夫妻分手和离就都不要我了。所以爹爹觉得不是原配的夫妻家里乱。小孩子遭罪。”她立时就领悟。叹气不再说。
嫣浓不敢出声,她笑着安慰:“几年前不是就知道了。我早不在意了。”
余下孤灯一盏,她坐在床边,逢紫不放心留下来陪着她说几句闲话,她果然也睡不着,托腮回想儿时旧事不由得叹着:“以前,我并不知道。”
“姑娘的意思…”
“我与和卢四夫人是同母异父的姐妹。我本不知道。我以为她和我一样是爹娘同母同父所生,我只是小了她十岁罢了…”
她的爹娘从未说起这事。她也半点没察觉爹娘对他们姐妹有什么区别。
“这是姑娘家中家风厚道。”逢紫沉吟着,委婉而言,“令尊把卢四夫人视如已出,不想让你们姐妹生分的意思。”她此时就暗暗觉得,二娘子虽然是贫寒出身,但若是家风淳朴又教导得宜,子弟的为人秉性足可不让于王侯。只可惜…
【1】宋,梅荛臣诗作
【2】汉,古乐府诗
【3】宋,汪应辰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