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慎沉默站了许久,久到程美人支撑不住,缓缓坐倒于椅上,陛下被惊醒,赵慎看着她并没有责怪,半晌才道:“念你怀胎,不问你今日灵山寺之罪,也暂寄你方才无知妄言之过。以后不许再提这些。回宫后把《毛诗》中的《曹风+鸤鸠》抄三百遍。”
“……是。臣妾胡言了。”在她慌乱地屏息低头中,他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半晌才听到洪太监在传陛下的旨意:
|“来人,命张昭仪去问长公主!”
程美人强忍大喜,抬头时眼中闪过了解恨之色。这是官家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郑家……”她转身,慢慢走到了桌前,抚着腰,宫人们知道娘娘一番话竟然求得陛下恕罪,都是大喜进入,她只觉得今日这冒死一争才强拉得命运由自身而定,就算还要隐忍等待,她也不再是当年只能奉侯夫人和卢四夫人鼻息的庶女。
取得鸾影,映照朱颜,她看着镜中人影依旧是她,眼中的精神已经是不一样。以往她是太懦弱了。但从此后不会了。为了自己的孩子也不会。她的淡笑着,命人铺纸矶墨,不用回宫就开始抄写《诗经*曹风*鸤鸠》三百遍。
鸤鸠在桑,其子七兮
淑人君子,其仪一兮,
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
淑人君子,正是国人,
正是国人,胡不万年?
【白话翻译:布谷鸟在桑树上筑了巢,把七只小鸟一起来抚养。布谷鸟对孩子公平看待,那贤德的君子呀,就像布谷鸟一样。他的仪表不改,用心专一又贤明。……这样贤明的君子呀,就是国人的榜样。他是国人榜样,愿他长寿万年——!”】
她停笔,在素笺上凝视着自己的墨迹,凝视着这首春秋之诗,诗中小民们希望君子有布谷鸟的公平,才能更好地治理万民,一如皇帝应该有天下为公之心。太上皇确实选了远支宗亲为养子,传下了皇位。但明受太子是太上皇亲生,若不是明受太子夭折,太上皇难道不更心疼自己的亲儿子?
太上皇都是如此,小民百姓岂能例外?
“郑家……”她在心中笑着,把紫毫笔搁下,“郑家有张夫人,并不好惹。我不信她家会坐以待毙。我也不信四嫂和修国夫人没有把柄叫郑家拿着。什么八宝印……本宫倒要看谁赢谁输。”
宫人按命换得一面大镜子过来,她站在室中镜前,看着自己宫装丽影,还有自己凸起的小腹。她抚着腹中孩子。
她不能就这样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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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立在了紫竹林中,似乎在看着湖石鱼池中的比目鱼影。半刻钟后。空音堂内,陛下进来时脸色平静,张看到张昭仪来接驾,连忙伸手:“爱妃平身。”张昭仪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便是她已知道陛下去看望了程美人又在池边立了一会儿,她此时只觉得陛下似乎待她还宽和了三分。
陛下坐下后,张昭仪双手奉茶,他抬眉看她一眼,接茶时突然叹了气与张昭仪说起今日灵山寺中之事。
“程美人的姨娘进宫朕是事先知道的。她要献一本书册朕也是知道的——!要献的是明州私商的名册!”渐渐的,赵慎怒气盈目,茶盏在手中没掷到地上摔得粉碎,那是他做养子时自醒自律习惯了。倒叫张昭仪暗暗放了心,陛下不怒才叫人忐忑不安,太怒却怕有大祸。
赵慎何必不知天子一怒,伏尸万里之旧话?他站起放茶,在堂中轻轻一拍案角,“不过是一件小事,竟然乱成如此还攀污了公主,竟然涉到了明受太子的佛经!这不就是因为郑家在朝中上下钻营,又联络各地私商早就在议论开海!?可恨——!”
张昭仪不是没有预料,但仍是震惊于程美人背着她来了这一手。她正要开口,突听得宫人来报,程美人此时也来了英雪殿,张昭仪心中冷笑,原来陛下解除了她的禁足了?她连忙迎了出去,“扶着程妹妹。”
因程美人毕竟怀孕。她却是主持宫务的宫妃,这龙胎一旦出事她是不能置身事外的。程美人施礼,进得殿来还在哭:“臣妾死罪,连累了长公主。陛下,全是臣妾的错,臣妾一力承担……”
总之不要去问长公主了。那毕竟是太上皇的女儿。
赵慎岂有不问,毕竟事关明受太子的陵墓,他皱眉不悦于她戴罪之身不请逢来,然则程美人双手呈上几页帐目。张昭仪看看陛下,赵慎已经转身坐下,自有洪老监看出陛下一意让张昭仪处置宫务的心意,暗想着程美人这回吃了大亏,他连忙取了茶盏呈上。
张昭仪亦无几分欣喜,上前亲手按了过来,定睛一看眸光微懔。这几页帐目却是程美人以往身居尚宝司女官,抄了燕国公夫人的产业帐目。
她倒吸一口凉气,倒不是因为看殿中省把赵韦氏产业转移出去给了吴襄,全因在这份名单上还看到了赵若愚的名字,暗暗为郑家叫苦。然而她面上镇定自若,看完移步上前,双手呈送:“陛下,此事臣妾无法定夺,还请陛下御览——”
赵慎微愕拿在手中一看,霍然抬头看着张淑真。张昭仪立时跪下:“臣妾未能事先察觉,实在是辜负圣恩——!”
官家把这几页纸捏紧在手里,看看程美人又看看张昭仪,他似乎是忍了忍,没有立时大怒责备主持宫务的宫妃无能,程美人低了头,心中失望却又明白:
陛下不可能不介意。
张淑真这一回失去了陛下的信任,下一回再出错这宫务恐怕就要拱手交出去了。
“臣妾的兄长违律,臣妾自来请罪——”
程美人知道庶兄保不住了。
赵慎冷着眼盯着这几页帐,这些燕国公的产业不仅是在吴襄名下,还在程美人之兄程三公子名下,甚至都转卖出去不少。各在不同的人的名下。
他细细读着,再没有看张昭仪,更没有问她。只道:“扶程娘娘起来——送她回去!”
张昭仪跪着,在宫袖里死劲捏了手,才没有气得发抖。这主持宫务看似威风八面实则危机四伏。然而此时的局面似乎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
不!陛下还相信她。
洪老档瞟着镇定的张昭仪,再看看扶着程美人离开的挽迟内人,陛下这是给张昭仪留脸面,既然留脸面就是会让她继续主持宫务。果然,程美人一离开,官家掷下帐页,沉声叱问着,“来人,到前面去问问。赵若愚传来了没有?!”
“陛下,赵若愚还没有回来,去九江府接父母了。”洪老档在外小心禀告,陛下听得赵若愚不在京城,没掺合郑家的阴谋,脸色好歹缓和了一些。
帐目上,他名下也只有三个茶园子。
比起吴襄那几十万贯的伸手,程美人之兄也是十来万贯,赵若愚简直是清白人了。
张昭仪暗松了一口气这时就觉得郑二娘子能在洪老档面前打点,这就是料到了如此局面。郑家是有准备的。
这样就还有转机。
“摆驾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