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归音的马车从傅府回来,她不时探头看外面,车子终于在水仙巷附近停住。
春夏时节运河边热闹非凡,彻底不绝。大家大宅子建有河房,小家小门户也有临水的房间雕窗,窗下房外是五色落花片片,愿随流水去天涯。
马蹄声响,仿佛不忍着踏着路上的落花,蹄声又停在车附近。前面冯虎像是和来人说了几句话,这马蹄声果断又走了过来,她终于也舍得把一直探出去的脑袋收回来,赶紧端正在车里坐好。因为方才已经看到了马背上熟悉的人影。
果然遇到傅九了,她还怕他回来不走这条河边的大路呢,她喜滋滋,觉得傅九和她心有灵犀一点通,平常结伴出宫不时就喜欢走这条路,如今正见他骑马拦在路中。
逢紫看她,她连忙肃脸,鬼祟着:“我有要紧的事和傅九公子商量。”
逢紫便忍笑,应了一声,转头揭了车厢双狮戏珠纹的毡帘子,身后的二娘子还一本正经地说:“对了,天气热了。要把门毡子换成竹帘子了。”
“是,奴婢记得,回去和冯头提醒着。”丫头笑着,一揭帘独自走下。车辕上冯虎早便起了身。车四面有郑府家丁的火把,车檐边挂着透明羊角灯,把丫头和家丁的身影拉长投在了河边灰砖铺应的宽路上。傅九坐在马背上。几个心腹家将围绕着,火把灯笼也不少。见得车门那边人影晃动,她把丫头、家将们都遣开。
他下马,向丁良丢下马鞭:“站远些,不要和我娘说——”
“是。公子。”丁良笑嘻嘻。他不由瞪了一眼。他知道这小子的高兴劲哪来的。不就是看着郑二娘子被宫里除了选女资格?她进不了宫迟早要成亲了。丁良被公子瞪了,赶紧把兴高采烈的心思收住,装出一副替郑娘子难过的表情。虽然公子心里必也是高兴的,但怎么能叫郑娘子看出来?难道是九公子看着她不得意,全家被贬觉得活该吗?
这可就不是知心有情的人儿了。
傅九调整出一脸感同身受的表情,不喜不怒一脸深沉的,觉得自家完全表达出了郑二娘子美貌又可爱,能干又聪明,最了不得是她贤德品性拿着内库一定不会贪墨乱花一定会让陛下和娘娘们都满意,这回宫里除名这完全是她被小人陷害,是圣聪被蒙蔽的意思。
他走前到了窗边,抬手挑起了黄青色薄毡窗帘子。她早推开了窗格,笑嘻嘻地看他。车厢中悬着香药灯驱蚊,幽香透出,他看到了车内的她半明半暗的秀美脸庞。她的双眼闪闪发亮呢,看着他。
他笑道:“窗帘子要换了,这天报也不气闷?”
她抿唇一个劲地笑,傅九说闲话儿的时候和她是一个心思呢,她连忙把手里扇子摇啊摇,又问他:“沿河走,这路上有没有蚊子咬了?”
“桂妈妈常配着香袋儿药饼子。”他跟前四个大丫头过了冬,就忙着给他做新香袋,他悄悄笑,“丁良身上香得能熏死十万只。我都不用佩香袋了。”
她握嘴咕咕笑个不停。
临河的窗栏里亮着灯,灯光一点两点三四点,绽开的灯花下伴着有家伎们的丝竹与莺声笑语,灯光后亦有小户女儿家临窗吹起一缕幽幽笛声,诉说着晚春的花谢花飞。
“你打算怎么样?”他无奈问着,“今晚去找赵慧儿干什么?”
“赵娘子不打算做你的妾了?”她挤着眼,“你不后悔?”说着,还拿扇子掩着得意的脸,露出一只美眸,偏偏那美眸儿还阴险地眯着,装成女独眼龙偷觑着他。他看着这模样就知道她心里八成觉得奸计得逞了。
“……我早说过不会有这样的事。我和赵慧儿不是那么回事。”
他无奈着,因为她转眼绽开的笑脸,赶紧不装独眼龙,还拿扇子给他扇着香风,他的心情就突然好了:“你最好是和我说,你今晚去我家是去威胁赵慧儿让她不要妄想为妾。这事我听了会高兴。”
“不能告诉你。”她一脸沉重地回答,“你出卖我一回了。”
“……我怎么出卖你了!”
他在车窗外气极失笑,要不是她赖在车里不出来,他真要敲敲她那蠢脑子,“我从任俊那里要了尾儿——对,没错,抢了你的人。但我送到宫里让洪老档问了问。这是帮了赵若愚!”
这就是帮了郑家。帮了张娘娘!
他身为淑妃的弟弟,为这事一定会叫他母亲为难,让淑妃的父母不快。淑妃的母亲承恩侯夫人远没有女儿淑妃的精明。
“尾儿是你交上去的!陛下去了瑞珠宫,淑妃得意了。张昭仪丢脸了——!”她在心里指控着,但不会说出来,她今天还能在承恩侯府里进出去看赵慧儿,全是因为傅九替淑妃着想了。平衡了两宫宠妃的权势。
否则她今天连承恩侯府里都进不了,两家里撕破了脸就更见不了赵慧儿。而且她见过赵慧儿后心里其实挺开心。逢紫此时立在河岸边的柳树下,郑家家丁退过来和冯虎说话,倒也热热闹闹,她站在冯虎身后,含笑听着,她生得美貌连宰相府的三公子都喜欢,更不要说郑家这些做家丁的后生们了。共中有一个清俊后生青带束腰,面目端正,是冯虎打小的发小朋友,如今还没有说亲,算是冯虎的副手。他犹豫半晌,看看冯虎连看了七八回,冯虎瞅着也没出声。河道里小船驶过,有一家子少男少女们欢笑夜游的声音,逢紫不免扭头去看,火把金光映着她玉般的面容,当真是美如天仙。
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腼腆蹭进两步,在柳影下悄悄送了一只艾草儿编的蝈蝈笼儿,里面一只大蝈蝈,小声道:
“逢紫姑娘,给你玩儿,二娘子要说好一会儿话呢。”
逢紫吃一惊,诧异看他,倒把他和自己都看红了脸。原来方才她出了神,正想着二娘子的话呢。
就半刻钟前,一出了承恩侯府,二娘子像是有些高兴又有些迟疑,叹着气嘀咕着赵慧儿如今没有以前好对付了。她难免偷笑,想要玩笑问问她在担心什么?莫不是担心傅九公子又留情于慧儿娘子,但二娘子是个时不时就要沮丧觉得自己不招人喜欢的性情,又时不时是自吹自擂觉得世上的人都不如她呢,她又美貌又聪明什么都不用担心。
逢紫心知,她不是嫣浓那样从小陪着二娘子长大的情份,有些话不好冒然玩笑,便细细察郑归音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