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傅九也觉得看错了。
全因京城钱塘门外码头繁华,一片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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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前。
郑锦文下了船。京城里的心腹亲随、管事们早就在岸上迎接,见得他下船连忙牵了马匹过来。
“大公子。赵才子愿意等二娘子三年?”
同来的姜力是郑归音的人,一听就喜出望外,还羡慕说起了赵若愚在京城士子里颇有几分才气。郑锦文也笑道:“我也没料到。他这样好说话。还劝我说,与他约定三年不嫁不娶无妨,但京城里的事他和我商量着办,两家携力就好了。何必让二妹参选进宫。我一听,索性就让他去劝二娘子。他要是劝成了。二娘愿意和他订亲不参选。我多送一副嫁妆!”
等着真武出巡的热闹过去了,郑大公子这一行人才挤得动。一路开道叱路,威风八面地向前城门去了。从码头到城门,中间还有五六里的路,横穿过了临安城有名的钱塘门外瓦子。
瓦舍勾栏里大棚连着小栅,戏台接着戏台。各色小唱、说史,相扑、杂剧棚子不下一二百座,歌馆、茶馆、酒楼檐角相连连。
“小的禀告大人,我家公子已经拦下了泉州来的船,拦住了汪云奴。船马上就到码头。大人有什么话尽可以问她。”
傅映风坐在码头附近的赏心酒楼三楼包间里,丁良站在一边,暗暗吃惊地看着许文修差来的亲信小厮左成,这小子进了包间陪笑着:
“我家公子说大人明见万里。他搜了汪云奴随身的所有书信。全是汪孺人和郑娘子勾结的信。不知道汪孺人密告了郑家什么事,得了郑家的信任。但郑娘子给她的信里,却是告诉她,赵若愚在京城确实是有人向他说亲。说的不仅有范府上的娘子,还有清远侯秦家的娘子。还提到这是傅大人的意思。”
“……”他半晌未语,接过书信仔细看过,知道是郑归音的笔迹,信都是写给汪孺人的,和汪云奴却是一封没有。信中写道:
“范、秦两府都与傅九有亲,此人一面笼络泉州宗亲,一面支撑苏家一门,不过是要置郑氏于死地。孺人你与我郑家本有旧仇,如今携手一搏。只要赵公子允诺云奴娘子正妻之位,你我坐看他与傅九联姻,岂能甘愿?还请早日来京。否则你我终不免死于傅九之手下……”
他前面看着还罢了,看到最后一句胸闷气短,把信重重在桌上一放。丁良瞄到最后一句,顿时咋舌。郑娘子这信是什么时候写的?竟然如此防备公子?
“和你们家许公子说,汪云奴的养父死在郑家手上。两家有旧仇。这事不需太急。”傅映风平静又沉吟,“她有位养母汪孺人?你们公子见过吧?听说她才是泉州宗亲里拿主意的人。好好打听。”
“大人。这汪孺人可是泉州出了名的美人,徐娘半老但风头还在苏家两姐妹之上。这人——”左成微一迟疑,要笑不笑的不敢再说,这些都是傅映风在风流场里玩剩下的,挑眉召了手,左成连忙上前来附耳说了几句,他点头笑道:
“一个妾室。赵秉义宠爱她时为她弄到了孺人的诰命。后来不在意了,又把她送了几回人,那也不算什么。难得是她把那些人都拿住了。连平城郡王对她都念念不忘……如今赵秉义死了。她没有了依靠,汪云奴不就是她送给赵若愚的?”
丁良听着也听出端倪:“公子,小的收了丁诚从泉州写来的信,还提到了这汪孺人……”
他哥丁诚在泉州为公子做些生意,打听些消息。家信里能写上汪孺人的名字,实在是赵秉义是泉州鼎鼎有名的宗亲。他早年纳了汪孺人为爱妾,自己又有孟尝君之名,花钱如流水,养了上百的美貌家伎,又广邀才子清客在府中款待,吟诗赏画,考订文章。福建路的才子、举人们都曾是他的座上宾。
傅映风同样早听过赵秉义的大名,左成连忙补充道:“丁管事说的没错。大人,赵秉义被问斩的大案人人都知道那就是和郑家有关!都说赵秉义被问斩了,郑家才彻底翻案……”
他沉吟着,突然笑了:“赵秉义的死,恐怕和他这爱妾有关吧?”左平和丁良都吃了一惊,左平失声道:“小的明白了,汪孺人早就被郑家收买了!出卖了赵秉义!难怪郑家和汪家关系如此密切,一定也是汪孺人牵的线!”
“也有赵若愚的份。”傅九笃定。
左平惊呆了。
丁良一想就笑了:“哟,这位赵才子可真不是个省事的人。”
“泉州宗亲如今还把平城郡王告到了宗正司,不就是赵若愚主使的?”傅九早知道赵若愚是什么样的人,泉州送来的消息足足两大册子都是在写这位赵才子如何如何与郑家、宗亲们联手。把赵秉义、洪副将、苏家、平城郡王一一斗倒。斩首的斩首,抄家的抄家了。如今只留一个平城郡王听说也要逃向京城来了。
苏家落得如此下场,岂是郑家一力能为的?
想到这里,傅九笑了,对左平和颜悦色:“和你们公子说——”
“是。大人。”左平上前一步。
“汪云奴既然是他的外室,早点接过来问问好了。把她送给赵若愚成人之美也是好事。想来他和汪孺人一起合谋把赵秉义送上了斩首台。就是为了汪云奴?”
他一口咬定了赵若愚迷上汪云奴。然后随手打发了左成离开,丁良还在震惊这汪孺人手腕太高,心思深沉挑拨离间使美人计?
他更迟疑着看公子,公子对许文修太宽和了些。
这不像公子。他当初为了侬秋声,都是先把京城里争风吃醋的公子哥们揍了再说。
“公子……”房中无人,他不解地看公子。傅映风倚着交椅,下看着码头风景,到底叹了口气:“我为什么留着许文修?因为他和郑家一样是靠海吃饭。我为什么留着苏家,也因为他家和郑家一样是泉州一等一的大海商。”看他一眼,“你再长进些就明白了。说到开海这样的事。多少人联手都不够。要自保都难!要保着郑家就得保着这两家。”
“是,公子。”丁良听明白了些,只为公子难过,“公子,要是郑娘子她不明白公子的苦心……”
“她和你一样笨的话,我早被气得去做驸马了!”傅九骂到这里,终于笑了起来,“她那样小心眼喜记仇,许文修早应该被她弄死三百回了。但她还留着他,为了什么?还不就是因为要论到开海,他和郑家是一路人!笨!”
丁良又委屈又终于放心,连忙又说些八卦趣事让公子听听笑笑,他低声禀告着:“公子,泉州来的信里说……”
什么汪孺人帮着捞郑老爷出牢。什么汪孺人当时看中了美男子郑大公子。
“什么?”傅九见多识广,也不禁喷酒大笑。
“小的还听说,汪孺人要做正妻。郑大公子本来答应。是郑老爷在牢里要上吊,死活不许才拦了……小的本来一点也不相信。但现在不敢不信了。”
“汪孺人是三十许妇人了?就算是仍有几分美艳,郑家怎么可能答应?”
傅映风也没忍住多嘴了几句,笑着,“郑锦文——他居然有答应的意思?他难道不是应该暗地里放火烧了汪孺人她家?”
“是,小的还想,这位汪孺人恐怕也不招他讨厌。公子你想想——”丁良嘴啐地说着,“郑锦文当年来京城游学时,就被京城里有名的贵妇看上了。吓得他连宰相府也不呆了。跑回了泉州城——这事小的是真真听说过的。”
提起这回旧事,傅九忍俊不住大笑不止,但他也没有他面上那样镇定。他再一次查看汪孺人和郑归音之间的书信,翻回来写信的日期,郑归音写这信的时间他记得。
竟然是与他在明州郑家货栈不期而遇那一天。
是他与她彼此一见钟情的第二天。
她对他……可有半份真心?偏偏下一封信又继续写道:“傅九此人,城府太深。手段毒辣。以我之见,诸公子中能与傅九此人相抗衡,保我郑家满门身家性命。不过唯若愚公子一人而已。”
“所以宁可做妾?也要防着我?”他自语着说了句,“盼着我赶紧做驸马?少来烦她?”
“公子,这就想岔了……”丁良觉她对公子就算是没有情份,却绝不像是心胸大度肯做妾的贤良女子,他可是亲眼见过她抽许文修的大耳光子——但眼下傅映风冷着脸,他哪里还敢出声?
他何尝没有这样想?他透过三楼的窗,面无表情地看着码头,看到郑家家船。船头摆着果品香案应该是在迎神看百戏。前舱里绢帘半卷,窗口人影朦胧,似乎有公子和娘子并肩站着说话的亲昵模样。看不太清,却完全能猜得到赵若愚在船上。
他沉着脸。忍着没下楼赶过去看个究竟。丁良看他那脸色,连忙就说笑话儿,让九公子散心看看码头上的明州来的船。又顺着公子的心思劝道:
“公子和郑锦文关系不太好,郑娘子有些防备岂不是理所当然。她不过是养女。公子想想她在郑家立足也不容易……”
“……”说起对头郑锦文,他的脸色更不好看,然而果然就心软了。
“公子有话不方便和她说,她有些话不方便和公子提。岂不是一样?公子细想想这情份不是假的……”但也不能想太多了。丁良在肚子里补充,公子还是要做驸马不是?
他暗暗焦虑着,他哥丁诚什么时候从泉州城回来,好好劝劝公子不要疯魔了!怎么可能拖着设法不做驸马?
傅九远远看着郑家的船,想去见见她,但一时想不出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