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船订得少,不过是为了见到心上人,一起说说话,
“各府里都有兄长来,凭兄长们作主就是。我们无话说的。”娘子们都笑了。
都是大户人家,当兄长的带着妹妹出门坐船,绝不能让妹妹从跟前离开,要分配起来也容易。这时辰她就瞧出来了,没有人说娘子们坐一条,公子们坐一条非要去弄两条大舱船来不可。
她笑着提裙登船,看到沿岸两边都有烧包祭灵的百姓,飞扬的冥钱钱灰在河面闪烁如深红流星。中间游过的佛船里有高僧颂读着《地藏经》。
“举香——”
沿岸的画舫、游船、河房都在露天处梵起了佛香,哭声与乐声同起,娘子们也闭眼合什仰月喃喃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三十年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她想着,傅九真的要去宣州城?
大皇子真的要去宣州城?
“怎么了——?”他走近,在她身边轻轻问着,她惊醒一笑,再看看郑大公子正从小厮手里接过点好的信香,回舱递给了贺双卿和夏娘子,夏逊站在她们身边抬袖一拂把窗口飞进来的火星纸灰扫了出去。
“你不是带着金泊烧包?要祭给谁?”他柔声问着,“上岸了我们找个地方烧了。”
“烧给一位公主——”她悄声地低语,“她人很好,又会做团子吃。被关在洗衣院里。可惜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去了。傅九——”
他听出她的声音带着沮丧,打开手中扇子,缓缓为她扇着,“怎么了?既然是旧人,想自己悄悄烧?那我远远在边上跟着你就好了,免得你被水鬼捉去了——”
卟哧一声她笑了起来,嗔怪地瞪他一眼:“故意吓我!”他回之一笑:“看你恍恍惚惚的样子,坐船的时候我都怕你摔出去的。”
“官家他北伐还是不北伐呢——”她看了他半晌,终于走近一步,团扇子掩唇,极细声地把心思吐出来,“我其实想一辈子平平安安的,不想再到处逃了。”
本来旁人说这话,傅九要觉得她不知道自己的心,然而她的愁绪渗在了双眸中,四面的船灯照着冥纸烧起的流火,人世的无常也在他心头涌起,她的颠沛流离他仿佛是第一次真正的感同身受。她凝视着他:“真的要去宣州城吗?”
他涌起歉然之情想把她抱入怀中柔声安慰,却只能伸手从她的扇子纱面上拈去几点熄灭的纸灰,轻轻地在指间弹去,“你在宫里躲着,平平安安的。我没多久就回来了。”
他说话的语气对她一向温柔,但一字一句吐出来的气息她却能感觉到不同流向,那气流就如同冥钱纸火一般绕过了她,早就随着黑夜中不可知的风奔向了河流的另一方。她沉默了。
“不是想要去庆王妃跟前劝说?”他反而诧异,哄着她,“说服庆王去泉州?顺便把我也带去?”
“没错,但那是另外一回事。”她叽叽咕咕斜他一眼,“那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开海,为了全家保命——你看,并不是非要去宣州城才要命呢。逞什么英雄劲儿……”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大船驶过了西湖的拱桥下,暗影重重,他终于伸手把她搂入怀中:“生我的气了?”
她靠在他的怀里,喃喃地道:“……有什么好生气?不就是这么一回事。村子里有时候争水,都要互相杀一杀。我想那是因为穷吧?现在有钱了还是这样。辛苦赚到了钱也要被抄去。人也保不住。家国天下,要么就自己乱蹿从江北打过去,要么被人家杀过来被追着乱蹿——总之就是不能安宁的。谁叫没生在太平盛世?我就是到处跑的命了。想想万一押赢了,我就觉得可以一本万利——”
她嘻嘻笑着,在拱桥的暗影消失之前,他低头吻了吻了她的额角,她抬头在他怀中笑着,“我有自知之明。要是真太平的时候,我们郑家想要招安不做海贼了应该容易。但绝赚不了这样的大钱,我也遇不上傅公子你的。更何况——”
拱桥上的光照了下来,他只能提前松开了手以扇子轻轻敲打了窗框,阻止她说下去:“看——傀儡戏在哪边。”
吹打的曲声隔湖传来,她一笑看去,他从袖底下握住了她的手。她感觉到人手心传过来的安慰——他明白她心里的念头。
“没有战乱,平宁侯府的娘子绝不会遇上北方燕京城下的穷铁汉。也就绝不会有我郑归音这个人了……”
傀儡戏在戏船上,船头在演新流行的打戏《黄天荡》,打得锣鼓声平平咣咣,热闹非常。唱腔传来:“颠沛流离一世雄,黄花水荡村舍空——好恨啦——哇呀呀——”
她听着就欢喜着急起来:“开始了——”
傅九瞅她一眼,分明喜欢她的笑颜,却莫名和船边的流水一样生起了逝水东去的余情。
“岸上看戏在茶楼。”他指着,“我们上去。”
她正要点头。他笑着:“你慢一步。”他突然从后舱梢抬脚先上了岸,她一呆看到丁良在岸上应该是找他有事。她想了想又转头去找郑锦文。这时候她应该跟着家里兄长才合适?
茶楼有依水码头,湖面上订戏的人家坐船靠近,娘子们的笑声渐起。仿佛是从一段漆黑的水路中走到有光的地方。
她走到船头时,人家郑大公子可没有在找她,他正看着丫头扶夏娘子下船,季洪在码头上接着,不知和他说了什么,她正奇怪,就见郑大公子转身走两步又悄悄从袖子底下给了一个小偶人给夏娘子。
茶楼下火把亮着,郑娘子眼尖看到那小偶人指头大小,红绿衣裳银甲片,分明是个英俊小武生,手里还拿着杆烂银枪。夏娘子背着身想必是在对他笑。
她扁嘴懒得理会,人家夏逊不也看到了,做兄长没吭声,她这做妹妹好意思发脾气怪他没给她多买一个?
俗话说有了老婆忘了娘。
她还不是郑锦文的老娘呢。她悲伤着觉得要被扫地出门了,傅九不知从哪里得了东西,在戏楼前悄悄塞给了个小帕包给她,她到戏楼上坐下欣喜打开一看,里面一个红衣小娘子和一个绿衣小公子。
这时她察觉到了异样的视线,她微转头,秦文瑶也上楼来了。走在秦娘子身后的那位紫衣白裙,柳眉杏眼看起来还有少女之美的妇人,就是刑碧叶?
嫣浓在她身后,忍着气小声提醒:“姑娘,这姨娘一直在看你。”
“别管她。”她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