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蛾方送了吕妈妈离开,几案上的半开茶盏还袅着几丝雪白热雾,范夫人的房间同在殊胜寺,和郑家订的房间隔了三个院落罢了。
郑二娘子给养母备的房间,随意中可见心思。东南两窗外是丛丛常见的鹤膝竹,碧绿坚固,又易塑于刀斧,历来是做各色文雅竹茶品家具的用料。屋中花几上几盆龙字春兰花,春日开过花之后只见亭亭翠叶,叫人眼明心亮。
倒是郑老夫人正取了小石捶在捶花柄,开盐盒用雪白细盐熬花。郑大公了一瞟,吕妈妈过来带了一蓝十七八支大红山茶花,原来范会人的房间外是山茶花圃。
老夫人亲手在插花,瓶子正是伐了鹤膝竹新做的竹筒花瓶,可见得郑二娘子的马屁拍对了。郑锦文再闻得屋中零陵香清淡浮动,在家中做长子习惯横冲直撞的劲头就减了三分,她把自己手中的花柄放下笑道:“让你妹妹自己拿主意吧。这说亲时机不错。但婚后未必好。”
“老夫人的意思——?”他一怔。正说着,郑老爷的跟前人小厮过来,白净俊秀乖巧行礼,请老夫人起身移驾看棚去看杂耍子,手中还献上了一草蓝桅子花说是在寺外花贩子手上买的,不值什么,老爷送给老夫人耍玩,郑大公子没忍住笑了起来,桅子花香尤带水珠,娇白可爱。张玉蛾也笑:“赏他罢,你们老爷哪里记得这许多,是你自己花钱买的了。”
丫头抿嘴直笑,上前赏了一吊钱。连家里小斯都知道要如何讨好张玉蛾了。献花之时连忙还折了一支桅子花簪在了自己小帽边,郑大公子很满意觉得全家上下都开始风雅了起来,平常他怎么骂个个都是一副常年做贼的贼样。得了赏的小厮喜笑颜开:
“老爷在御道边看布置好了看棚,小的看,各瓦子里的戏乐人都来了,什么乐子都有呢。老爷专请老夫人一起,点几个喜欢的角儿,乐一乐。”
看棚不在殊胜寺,而在斋宫外十二里的黄泥御道边,专为了等看看圣驾出宫和回宫。
早一两个月就有富室贵家的仆从、中小户的人家来御道两边立帐设棚,早就是没有落脚的地方,挤得如同一处延绵十二里地的瓦子了。张玉蛾含笑,自有她的丫头扶着起身:“我们家晚了。居然还能找着地方立看棚,他也是辛苦了。他点了什么戏乐?”
“老夫人要看,老爷自然是要办好的。老爷没敢先点,尽着老夫人的意思呢——”
郑大公子一听得这马屁如潮,打了个寒战,转而又想范夫人是厉害了些,但指不定二妹成亲也能这样被夫君奉承得舒坦?最要紧丑丑蠢蠢的二妹还能撞大运,得爵做侯夫人——!
想到这里,郑锦文就眼中发光,亲家范夫人也许会虐待二妹完全不是事了。
张玉蛾自然得去为郑老爷捧个场,到了房门前瞧出他那心思,意味深长看着继长子,“傅家如今的情形若是成亲,必定是单独分宅过。范夫人这婆母是依靠不上的。”
他一琢磨,确实是这个理。求亲看来不是傅九的意思?
最忙碌的傍晚,青城行宫与百官行帐掌灯举火,亮彻夜空。郑锦文托了人匆匆来寻她,叫阿大人递话到内殿。倒叫她一惊:
“这时辰?我哥哥进宫了?非要我出去说话——?”
阿大连忙点头。她没敢迟疑,把手中苏合香盒子塞在阿大怀里,祭香女官还有在行宫各处撒香屑的差使。
郑锦文是没有资格进宫的。但她还得把差事安排好,她双手放下沉重的雕镂乌铜炉盖子,一瞬间凝视着掩盖在了松灰下的赤炭红光。袅袅的香熏雾蔼间,炉心的炭火烧得赤红赤红。乌铜炉子在她指掌下却只是温热,透出一股子截然相反的香软静谧。
难道是赵若愚被推进河里死在查帐的路上了?比程青云还倒霉?
她提了裙,撩起半幅青幔,从后殿侧门里下阶步出。她是绝没料到范夫人会来提亲。
天边的晚霞火烧云分外艳丽,已经是落日时分。
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抽身出来果然就看得深青帐幔如波荡动,青布木柱隔成的直舍廊道上,有美人亭亭而立,是一位熟悉的女官身影。
张娘娘的心腹内人夏挽迟亲自出面,引了郑锦文在幔帐廊下立着。
出什么事了?郑二娘子心惊,然而她是头一回看到如此锦绣缠身平添十分美色的挽迟。
难道是为了郑锦文刻意打扮的?她难免吓一跳,觉得需要提醒提醒不收红包的挽迟内人。何小内人就是前车之鉴哇!不要为郑锦文这样的美男子误了前程!
好在郑锦文绝不会和她这样一惊一乍。只看挽迟的衣装就知道绝没有人敢打她的小报告了。女官一身紫色的束袖小团花锦绣官服是新裁的,依旧是女装男式,郑锦文凝视挽迟,他记得少女时的挽迟,她总在是相府的丁香花廊下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