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尊越抬眼看了一下对面的北堂戎渡,神情平和,如同淡淡的风:“……你要记得,戎渡,你才是朕一生当中,最大的成就。”他说话间,看着眼前的北堂戎渡,眼神当中深深隐藏着某种由衷的亲密与慈爱,甚至还有情意,可却又要因为一些理由而刻意伪装下去,不被人看见,那从容有据的姿态之下,其实一直压抑着许多斩也斩不干净的复杂情绪,其实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一个父亲,用这种隐藏着爱意的视线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北堂尊越却并没有觉得有一丝一毫的不自然,也没有任何邪恶与罪恶的感觉,在他的记忆当中,无论是作为情人还是儿子,北堂戎渡都一直是一个孩子的形象,永远永远占据在他心底的某个角落里,哪怕现在对方长大了,成熟了,这形象也仍然会数十年如一日,直到很久以后,也依旧如此,也或许时间真的是最了不起的东西,一切事物都可以被它消磨殆尽,无论是什么,好的,坏的,高兴的,痛苦的,深刻的,淡薄的,到最后都会过去,就像是他父亲北堂晋臣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人就是这样,再记忆深远的往事,随着岁月的流逝,到底也还是可以坦然面对了。
只不过,也有可能真的做不到坦然,做不到淡漠,无论怎样,也做不到,连假装也不行。
北堂尊越的这番话似乎有着某种奇异的魔力,北堂戎渡听在耳朵里,顿时执着棋子的手就是微微一颤,在这一瞬间,在这一个寻常的午后,他忽然被这样几句平淡的话语打动,不知为何,心中痴痴的,说不出话来,他仿佛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去,怔怔地看着对面的北堂尊越,看着自己父亲那张造化神秀的面孔,他从来没有听到面前这个男人说过这句话,此时此刻,父子两个人的视线穿过午后淡淡的日光交互在一起,两张极为相似的脸彼此相对着,北堂戎渡好象有些惊讶,又好象有些了然或者说是沉默,而更多的,则是心中涌起的一股酸软暖流,在某个无人窥见的角落静静流淌,原来,生命当中许许多多的遗憾,有时候只是因为相遇之后的逐渐改变,人生如果永远都只是初见,永远都只是停留在最开始相遇的那一刻,那该有多么美好,因为,那仅仅是无数可能的开始,只是开始而已,却没有经历过中间的反复波折与苦难,也没有看到后来的结局……北堂戎渡忽然微微垂下了眼皮,低着目光看向棋盘,不知道是不是在躲避着什么,又或者是想掩饰着什么,仅仅在这一刻,他不再是强势而野心勃勃的楚王,也不再是因被爱情无情抛弃而疯狂的北堂戎渡,他只是一个仿佛顺着记忆回到了很久以前的人,一眼看见了他年轻而陌生的父亲,自此奠定了某种影响他一生的基调,如同羁绊,如同宿命,在千千万万的人当中遇见一个或许正确或许错误的人,发现他就在这里,虽然晚了一步,可却还是将将赶上了,哪怕这明明是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对象,错误的开始。
父子二人坐在一棵树下,弹指间,飞花如雨,北堂戎渡定定地看着棋盘,手指捏着棋子,指节处都已微微有了泛白的迹象,北堂尊越的话是那样地让人恍惚失神,依稀似昨日重现,可是这一句一句的温柔言语,却也好象利刃一刀一刀地剜着心头,割得人血肉模糊,他与他之间原本是两颗贴得最近的心,根本就是一体的,可是当彼此之间因念生情,因情生爱,因爱生恨,多了权力,多了名,多了利,多了很多东西之后,他与他就再也不是那样的亲密无间,再也不是了,所以他只能像现在这样慢慢地朝前走,朝着一个危险的目标往前走,回不了头,也不想回头,其实也许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偶然间回忆起如今所做的事情,会觉得自己很傻,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坚持,甚至在那时心里早就已经忘记了从前让自己要死要活的所有事情,可是起码在眼下,心中最期望的就是陪一个人看千山飞雪,江山如画。
说起来,他北堂戎渡也只不过是一个在面对强悍的命运时,和别人一样无能为力,仅能够苦苦挣扎,奋力去博上一博的人,靠掐灭一切道德和正义来尽量避免自己受到伤害,宁可负了所有人,也不愿别人负了自己,他也许在力量和精神方面都很强大,但心灵有时候却又十分脆弱,也许,在心底深处,他一直都在渴望着能够有什么东西可以点燃自己的生命,而就在这个时候,北堂尊越出现了,用激烈到近乎强迫的爱情,将他卷入到一场盛大的梦境当中。
何等刺心呐,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够故作平静地强装微笑,将前尘往事全都锁在记忆的箱子里,硬生生地把人扯回一开始时的地方,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北堂戎渡听得北堂尊越的这番话,脑海中似乎有什么扎得隐隐生疼,让人目眩神晕,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面上却完全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含笑说道:“爹这么说,倒是让我不好意思了,其实真正说起来,我才是应该庆幸能投了个好胎,生在北堂家……这世上人和人之间总是不同的,有一种人,他一生下来就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周围所有的人都会围着他转,而还有一种人,他们却是要什么没什么,一生下来就是苦,如果我不是爹的儿子,现在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北堂戎渡轻声说着,目光却静静转向了北堂尊越的广袖,男人那衣面上用金线绣着的灿烂龙纹,微微刺伤了他的眼睛,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明白,究竟人为什么要拥有力量,只因为力量可以赋予一个人选择的自由,那种如同神一样强大,掌控着众生生死与命运的力量,让所有人畏惧和憎恨的力量,而掌握着这种力量的人,则拥有任意选择或者拒绝的权力……一个人生而在世,若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意思?即便万劫不复,也要一博!……北堂戎渡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有一切感情与理智的激烈冲突,但这种力量所带来的诱惑还是牢牢牵引着他,那种撕破一切情理与道德,只为一个人疯狂的行为,才是他生命中真正的绽放。
此时风忽然有些大了,吹起了北堂戎渡的发丝,北堂尊越看着对方,静静凝睇,目光当中有些波动,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他北堂尊越的儿子,北堂戎渡,你可以说他好,也可以说他坏,但那些疯狂甚至邪恶的一切事情,他都只是不急不徐地信手拈来,不见冲动,或者说不是真正的冲动,他是朝气蓬勃的,他极有城府,同时也经常油嘴滑舌,他的形象是伸手可及的,如此真实,对自己所做的事也很坦诚和超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让他北堂尊越心心念念,堕落在情爱的深渊里不可自拔……北堂尊越忽然嘴角微微向上扬起,似乎就是在笑了,道:“……渡儿,你真的长大了,已经是个男人了。”北堂戎渡微微笑了一下,将手中温润的棋子捏得稍微松了一些,轻声道:“怎么忽然这么说?我虽然渐渐长大,爹却还是这个样子,与从前并无分别,我记得当年离开无遮堡时,你就是如此,而眼下十多年过去了,爹你还是与当年一般无二。”北堂戎渡说到这里,低低笑了一下,神态之间那么安宁,那么平和,却又流露出隐约的唏嘘:“……爹虽然不老,但我又怎么能不长大。”
正说着,北堂佳期却忽然快步走了过来,一身樱色的衣裳,上面精心绣有翟凤凌云的花纹,朵朵丹红的玫瑰开在裙摆处,花心皆是一颗颗绿豆大小的明珠,头上一顶玲珑耀目的百花朝凤小冠垂下细细的水晶璎珞,举步之间,只听得珠玉细细脆响之声,配着她如画眉目,实是如同一位小仙子一般,上前抱住北堂尊越的胳膊,笑嘻嘻地道:“……祖父,你看,好不好看?”说着,右手已伸到了北堂尊越的面前,将雪白小手里捏着的蝴蝶献宝一般地递给他看,北堂尊越拍了拍北堂佳期的小脑袋,跟她和颜悦色地说笑了几句,祖孙两人倒也其乐融融。
北堂戎渡在一旁看着这一幕,面上淡淡笑着,也不插口,过了一会儿,北堂佳期重新跑回去和北堂润攸玩耍,北堂尊越父子便继续一面下棋,一面说着话,未几,两人不知怎的,说到了弓马骑射上,北堂尊越神色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棋盘,薄唇微勾,轻声笑道:“……朕前阵子得了一匹好马,比你的‘紫电骝’还好些,今年秋猎,朕必是第一的。”北堂戎渡见他说这些轻松的话题,便也顺着对方的意思,拣着平常话来说:“爹小气得很,有好马也不给我骑一回,照我说,你那马也未必就比‘紫电骝’强。”北堂尊越哂道:“……朕哪里小气了?从来有什么好东西,都是让你挑,不过是因为那马脾气烈得很,除了朕,旁人都骑不得罢了。”
北堂戎渡垂眸浅笑,把玩着指间夹的那枚棋子,语气轻缓道:“脾气烈得很吗……其实这有什么,脾气再暴烈的马,我也能够降伏得住它,若是它实在不听话,干脆就一刀杀了,毕竟无论多么名贵的马匹,如果不听人的驱使,那也就等于无用的东西。”北堂尊越低低笑了一声,道:“果真是父子,你的性子实在跟朕很像……等到下辈子,说不定仍还是父子血亲。”
北堂戎渡亦笑,道:“……这么说来,好象确实很有可能。”他口中应和着北堂尊越,心下却在笑着想,这怎么可能?人生短短百年,之后就要走过忘川,饮下孟婆汤,忘记一切事情,如同与前生彻底告别,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而自己这番意外的转世,只是侥幸而已,不可能每次都这么幸运,所以他才不管什么来世不来世,即便当真有下辈子,可是那个时候北堂尊越还会是北堂尊越吗,纵然能再次相遇,可是如果模样不同了,性情不同了,笑容不同了,经历过的事情不同了,所有的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与记忆当中的那个北堂尊越完全不一样,那么,那还会是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吗,不会再有眼下这样说话的语气,不会再有眼下这样的神情,不会再有眼下这样的习惯,一概都不会再有,那样的一个人,已经不是北堂尊越,而成为了另外一个崭新的灵魂……北堂戎渡这样想着,面上却还保持着微笑,说道:“……爹。”
“嗯?”北堂尊越应了一声,微微抬眼,“什么事。”北堂戎渡按着自己的拇指,神情悠然地道:“我是想说,等咱们两个人以后老得快死的时候,如果是我先死的话,那你一定要记得在下辈子见面的时候,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你都别不耐烦,如果我已经忘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的话,你就帮我慢慢想起来。”这番话说得平平淡淡,就好象在说着今日天气如何之类的话语,但北堂尊越听了,却是心中微微一颤,顿了一下,才神色如常地应道:“……好啊。”
两人说完这些,不知道为什么,却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北堂尊越坐在锦凳上,微微眯着眼睛,似乎在晒太阳,其实如果不是至情至爱,又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做出无情无爱的假象……此时碎金似的光线洒得一天一地,与平日里高高坐踞在龙椅上的那个威严帝王相比,现在的北堂尊越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男子,正静静地在自家的园内消磨着清闲的时光,北堂戎渡看着他那与多年前比较起来,丝毫没有变化的面容,忽然就几不可觉地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想,也许这世上无论是什么人,都永远不能够预见到未来,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长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成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想到这里,北堂戎渡不免认真看了北堂尊越一眼,阳光下,北堂尊越那样年轻,如同记忆里的剪影。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北堂尊越并没有动,反而笑了笑,道:“……你年纪越大,长得就越发像朕,只是近来你瘦了不少,不过精神倒显得更好了些。”北堂戎渡随意笑笑,自然不会表露出什么,笑容当中自有一分洒脱之意,道:“虽然比以前瘦一点儿,但身子还很结实,也就罢了,只要慢慢养着就能健壮起来,也不急于这么一时半会儿的。”嘴里这样说着,心中却想到前时太医的话来,因此不知不觉当中,连那脸上的笑容也闪过一丝勉强与苦涩,原本他的世界里并没有太阳,但总归也不是什么黑夜,暗不到哪里去,也习惯了,并且并不抱怨,只因为从来就没有过,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所以无所谓失去,但是后来北堂尊越却给了他这种温暖与光亮,让他渐渐依赖上了这样的感觉,因此当北堂尊越把这光明再拿回去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能接受,为此,不惜铤而走险,去抢,去夺,去抓住曾经拥有的一切,既然这个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自动回过头来,那么,自己就走到前面去,让他再次正视罢……此时北堂尊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放下了棋子,语气淡淡地说道:“……渡儿,陪朕走走。”
情由心生,心之所以因人而动,只是为了一个‘情’字而已,即便狠下心要去抛弃,可是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却还是因为情,情之一念,无形亦无踪,又要如何去断绝?
北戎渡答应了一声,向北堂尊越点点头,站起身来,两个人便并肩而行,在园内用六棱石铺成的小道上缓缓走着,北堂尊越微微眯起眼眸,凝望着天空中的炎炎日头,其实情爱这种东西,就像是一把火,即使当时烧得很旺很暖,但是如果总没有往里添加木柴的话,久而久之,这火焰也会慢慢变得微弱下去,就好像他不会一直地无条件包容着北堂戎渡,因为哪怕是再爱,他也一样会累的,也会和普通人一样疲惫,在一开始的时候,为了爱着这个人,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妥协,可是当他渐渐发现即使自己有着无穷的耐心,把所有的热情都投入进去,对方却也永远不会同样地回报的时候,他的心就开始慢慢冷了下去,因为他毕竟只是一个人而已,没有源源不断的感情可以任凭另一个人去挥霍……北堂尊越长发委肩,漆黑油亮的发尾无声地蜿蜒而下,在抬头的刹那,缕缕发丝掠过刀削般鲜明的脸庞,太阳金色的光线顿时照满了那深邃的眼底,忽然道:“……渡儿,你说,在你眼里,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北堂戎渡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就低头一笑,他知道自己不想回头,也不能回头,口中却只是说道:“什么样的人……爹,在我眼里,你大概应该是个既很威严,又很慈祥的人罢。”北堂尊越听了,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哦?”他莞尔一笑,右耳上缀着的睛石垂下长长的流苏,随着走路的动作微微晃动,轻掠过脸颊,北堂尊越眼神微转,一副如有所思的模样,淡笑道:“朕平生所作所为,从来都只忠于自己,朕不信命,从来不信,想要什么,就靠自己去打拼出来,去拿。”他说着,目光几不可觉地掠过北堂戎渡俊美的面孔,心中微微叹息:“朕一生当中,可以因为相信柔情而向其他人低头,退让,妥协,但却决不是永远,决不是。”
“……我知道。”静谧的园子里,正负手在身后的北堂戎渡低声说道,他似乎有些发愣,恍惚得如同在梦中一般,不觉就那么痴痴地陪在北堂尊越身边,慢慢地走着,周围一片寂静与燥热,风过处,树上的花朵轻轻落了下来,发出轻微的‘扑嗒’声,其实北堂戎渡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明白了,看得透彻了,他父亲北堂尊越这个人,究竟是何等无所畏惧的存在,自己有的时候太会算计,总有一天要把自身也算计进去,而北堂尊越却或许已是返璞归真,所以到了最后,什么算计,什么威逼,什么权力,当这些摆在北堂尊越这样无视一切外物影响的男人面前,都是没有什么用的,他不会屈服,也不会被人威胁,他会冷眼看着你上蹿下跳,看刀子逼到面前,哪怕是你杀了他,他的眉头也未必会皱一下,所以即便是日后自己成功了,充其量也只是不给他选择离开的权力,真正可能让他回心转意的方法,只有爱情与等待……
也许,这就是北堂尊越为什么可以让自己如此动容,如此疯狂渴望的原因之一罢……良久,北堂戎渡寂寂无人的心中仿佛有一声幽远的轻叹响起,然后又逐渐淡去,面上却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很平和很安然,因为他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他并不后悔,即便是疯魔了,又能怎么样?北堂尊越值得他为此疯魔一回,而到了最后,也不过是听天由命,看老天的判决罢了,因此北堂戎渡半眯着狭长的眼睛,只是含笑淡然地说道:“……爹一生当中,只怕从来没有被任何人,任何事物所挟制罢,但我却不太一样,在这个世上,我有时候也会为了一些事情而低头,甚至屈服,但即便如此,我却绝不放弃自己得到成功的机会,我想做的事,所做出的一切选择,都是心甘情愿的……归根结底,其实是殊途同归,跟爹你还是很像的。”
浅金色的日光自翠绿郁郁的枝桠间轻泻而下,在地面投出了一大片斑驳的眩目光晕,也洒落在父子两个人的身上,北堂戎渡的面容间浮现着一丝红润,平静地迎住干燥而芬芳的阳光,负着手,虽然脸庞瘦削,却笑得很灿烂,语气当中有几分铿锵,看着天上白云朵朵,洒脱道:“我不敢说自己能和爹你相提并论,但起码我平生做过什么,有什么后果,我都敢堂堂正正地承担下来……我,无愧于心。”北堂尊越认真听着北堂戎渡的话,嘴角浮现出微笑之色,夏日的阳光格外暖人,完全看不出彼此之间曾经有过刻意冰冻的痕迹,他凝神瞧着北堂戎渡,目光当中大有慈和之态,右手不自觉地抬起,轻轻摸了摸北堂戎渡的头顶,就和从前一模一样,修长的手掌在北堂戎渡漆黑的发上摩挲着,怜惜低叹:“傻孩子。”也不晓得他指的是什么,北堂戎渡怔住,心底是奇异的酸楚,同时又有什么暖暖地涌上来,此情此景,让他仿佛生出了幻觉,就仿佛一切都跟当年没有什么分别,只觉得天地之间是那样的安静,几乎可以听得见花开花落的声音,北堂尊越却只把目光牵在他身上,似乎有些出神,道:“……渡儿。”
北堂戎渡轻轻地‘嗯’了一声,鸦黑的鬓角泛着日光灿烂的泽芒,北堂尊越的神情仿佛并未因彼此之间逝去的情爱之意而改变分毫,依稀还是温暖的,唇角的笑容也还柔和着,北堂戎渡忽然鼻中微酸,心底有什么激荡着,五味陈杂,酸甜交错,一颗心被捏搓得柔软不堪,其实前番那么多的事情折腾下来,内心已经变得坚硬如铁,可此刻北堂尊越这样不自觉表现出来的亲近,仍然让北堂戎渡眼酸欲泪……北堂戎渡不露痕迹地微微眯起眼睛,隐藏住双目中可能流露出来的真实情绪,同时也隔绝了自己心里对这个男人铺天盖地的温情,只因他知道,哪怕再不堪,再隔阂,再掩饰,自己的眼睛也不能每一时每一刻都骗得了人,终究还是割舍不掉的,因此笑一笑,蓝幽幽的眸子里聚起清亮的颜色,看着北堂尊越,双颊浮起恬和的微笑,北堂尊越却渐渐散漫了目光,在北堂戎渡的肩头拍了拍,道:“陪朕去前面走走罢。”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十里莲海飘香,碧叶红花无边无际,水波被日光照耀得粼粼如金,湖面上吹来的暖风当中,隐约传来宫娥柔婉的歌声,午后的日头被遮天的翠绿荷叶挡住,泛舟其间,丝毫也不觉得燥热,牧倾萍斜身坐在船头,身边堆着五六个莲蓬,手里还拿着一个,慢慢地剥新鲜莲子吃着。
小舟悠悠在莲海中穿过,伴和着年轻女子婉转的歌声,牧倾萍偶然之间抬起头,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巍美宫室,忽然心念一动,既而就头也不回地对摇船的宫娥道:“……朝左面一直走,去琼华宫那里看看。”身后有人应下,小舟轻轻一掉头,便朝着琼华宫方向缓缓而去。
殿中静悄悄地无声,珠帘半卷着,隐隐约约有沉静如水的百合香气味,窗外不远处的蝉音此起彼伏,却衬得殿内格外宁静,牧倾萍来得有些突兀,外面的内侍才禀报了一声,她便已经径直走了进来,刚一到了里面,抬头却见一个身影就站在窗边的书案前,没有任何征兆地整个跃入到她的视线当中,那是一个容色极清俊极美丽的男子,其实按理来说,不应该用‘美’字来形容一个男人,但此刻一见到这个人,任何人的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却一定是这个字,那人的面孔比美玉还要光洁温润,肌肤如同初雪一般,有着柔和的光泽,偏偏又没有任何阴柔的感觉,身上只穿了一件雪白的长衫,头顶挽髻,插一枚青玉簪,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明显的装饰,周身上下,不带丝毫人间烟火之气,手里正拿着一卷书,站在窗前慢慢翻阅着。
沈韩烟见牧倾萍进来,只是略略微笑着点一点头,牧倾萍在路上走得快了些,遂额间细汗微微,脸色也因方才在外面被日光照射,显得比平日里红润许多,沈韩烟让人给她斟了一盏冰镇酸梅汤,一面放下手里的书,说道:“……厨下今天才做的酸梅汤,先喝一碗消暑。”牧倾萍伸手捧起瓷盏,慢慢饮了一口,然后目光便在周围环视了一遭,道:“怎么没看见佳期?”
殿中安静,暖风从大开的长窗徐徐吹入,挟来一阵荷花的清香,袅袅不散,沈韩烟撩衣坐下,唇边微带一丝合宜的清淡笑影,越发显得神姿高彻,说道:“……今日北堂带露儿和聚儿他们姐弟两个进了宫里,去给陛下请安,一时半会儿的,应该也回不来。”牧倾萍轻轻‘哦’了一声,杏眼微垂,长长的油黑睫毛如同蝶翼一般,目光在青年脸上掠过,道:“听说你最近,夜间睡得不安稳?”沈韩烟笑了笑,那种淡如风烟的笑容,叫人无端地就觉得平心静气起来,不以为然地笑道:“不过是因为天气闷热的缘故,我以往也经常如此,不算什么事情。”
牧倾萍慢慢呷了一口酸梅汤,纤细的手指在杯壁凸浮的精美纹饰上轻轻抚过,语气听起来仿佛是漫不经心一般,说道:“……我这里有个安神静气的方子,用薄荷、金银花、白花蛇草、地丁、穿心莲、决明子、夜明砂以及土茯苓混在一起,做成香囊带在身上,晚间再放到枕边……我自己最近也不大睡得好,就是这么治的,确实已经好了许多,应该对你也很有效用,不如试一试罢。”说着,从腰间解下自己佩带的香囊,就想要递过去,声音当中似乎略有一丝迟疑,微微垂着眼帘,低声道:“这是我才做的一个,你……先拿着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