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终于留洋去了,母亲走了之后,父亲早已蓄养在外的姨奶奶便搬了进来。WwW.yzuu.(本章由言情小说网WWw.Yqxsw.Cn首發)
姨奶奶原来是妓女,比小瑛子的父亲年纪还大一点,苍白的瓜子脸,垂着长长的前刘海。
其实小瑛子早就见过姨太太,那还是在母亲出国之前。一天,父亲张廷重带小瑛子去小公馆,小瑛子知道是去见姨太太,觉得这是对母亲的不忠(彼时她还不满四岁),坚决不肯去,拼命扳住门,双脚乱踢,父亲气得把她横过来打了几下,抱了出去。姨太太敷衍得很好,给小瑛子糖吃,顺过气儿来的小瑛子也表现得很随和。小公馆里布置着红木家具,云母石心子的雕花圆桌上摆着高脚银碟子,相当地气派。
姨太太搬进来之后,沉静而又暮气沉沉的旧宅大院立时热闹起来。几日一宴,半月有戏,姨太太堂子里的小姐妹出出进进,熙熙攘攘中仿佛永远过着一个陈旧拖冗的旧历年,虽喜气洋洋,却令人烦乱不安。小瑛子在此环境中成长,看着别样的生活,便觉闹时心亦空,静时心亦空,空空洞洞里她小小的思维便如野地里的蚱蜢,蹦跳舒畅中,全没有了遮拦。
有时候,她和弟弟小魁(子静的小名)便偷偷躲在帘子后面偷看,像看西洋景一样地看着他们。渐渐地小瑛子熟悉了这样的环境,也在这种环境里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小瑛子五岁的时候,姨太太替她做了一身当时最时髦的雪青丝绒的短袄长裙,向小瑛子买好说:“看我待你多好!你母亲给你们做衣服,总是拿旧的东拼西改,哪舍得用整幅的丝绒?你喜欢我还是喜欢母亲?”醉心于漂亮新装的小瑛子由衷地说:“喜欢你。请记住本站的网址《言情小说网》Www.YQXSW.cN”
——小小的一件事,张爱玲却一直内疚于心,20年后还在自己的文章中提起,觉得对不住母亲。叶^子#悠悠 ..
姨奶奶住在楼下一间阴暗杂乱的大房子里,小瑛子难得进去,进去就立在父亲炕前背书。姨奶奶终究是一个风月场中见惯繁华的人,来到这个沉闷规矩的家中,还要照应两个年幼的孩子,终于不耐烦起来,脾气越来越坏。后来家里经常开戏台,开宴会,搞得家里整天乌烟瘴气,来客不断,小瑛子无事也常常默默地记着来往宾客中的红男绿女,和传统戏剧中的生旦净丑,唱词曲腔。耳濡目染中,便觉得戏台如家宅,家宅亦如戏台,沸沸扬扬,不知谁是唱戏的,谁又是看戏的。
因为小瑛子的弟弟小魁(子静小名叫小魁)长相酷似母亲,一样的深目高鼻,唇红肤白,很使占山为王的姨太太不快。这位姨奶奶试图通过压低这个家庭男继承人的地位而抬高自己的身份,因此不怎么喜欢弟弟小魁。并因此而异常地抬举小瑛子。小瑛子跟着姨奶奶倒是看了不少以前没有见过的风景。几乎每晚要带她到天津最豪华的“起士林”去看跳舞,并将舞厅里最大的奶油蛋糕端在小瑛子的桌前。小瑛子最爱吃甜食,母亲在家时是限制小孩子多吃甜食的,因为受西洋文化熏陶的母亲,已知甜食对成长中的儿童牙齿不宜,但是姨奶奶却如此纵容小瑛子,小瑛子便乐得吃个痛快。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Www.yqxsw.cn轉載吃饱了再看跳舞,常常是舞未尽而她却已睡着,在微红的灯光里常常要熬到早晨三四点钟,再由佣人背上回家。
这时,家里给小瑛子和弟弟请了先生,是私塾制度。从早到晚,姐弟俩摇晃着身子,背着“太史公王......”。背到“太王事獯于”犯了难,几遍也背不过,于是小瑛子便改为“太王嗜熏鱼”后方才记住。那一段时期,最令小瑛子烦恼的,便是背书。有一次,过旧历年,年初一那天小瑛子预先嘱咐阿妈(保姆)天明就叫她起来看迎新年,谁知阿妈觉得小瑛子熬夜太苦,让她多睡一会儿,待到醒来时鞭炮已放过。小瑛子顿时便觉得热闹已成过去,没有她的份了,便大哭不止,穿新衣新鞋也不能止住哭。因此,小瑛子便认为,这一年之所以读书如此苦,皆因是年初一就哭,故哭了一年。
即便哭着念书,小瑛子还是聪明伶俐过人,三岁时她就能背诵唐诗。
那时候,他们在天津也还另有一些同为前朝遗老遗少的亲戚,其中走得比较勤的是被家人称作“二大爷”的最后一个“两江总督”张人骏家。张人骏是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的亲堂侄,所以与她父亲是同辈。直到20世纪60年代初,张爱玲才在一个美国新闻记者写的端纳传《中国的端纳》里,看到书里的总督张人骏在南京的一些旧事与讽刺他的描写,亦看到书中写国民政府的端纳顾问初到中国,到广州去见他,(就是见张人骏)描写得清末官场敷衍洋人的常态,写道:“张人骏一味笑着直点头,帽子上的花翎乱颤。”这样的官场形象对于张爱玲太熟悉了。在当40年后张爱玲看到这样的描述,也在张爱玲的心灵上罩着一层落寞的阴影,毕竟那是与她骨肉相连的同族亲戚,她不想接受书中对这位张人骏,她的“二大爷”这样的讽刺。其实严肃的讽刺是残酷的......
记得张爱玲只有四岁时,每隔些日子,老女仆就带着小瑛子常常去串这门亲戚,“二大爷”家很远,坐人力车很久才到。冷落偏僻的街上,整条街都是这一幢低矮的白泥壳平房,长长一带白墙上一扇黝黑的原木小门紧闭。进去千门万户,穿过一个个院落与院子里阴暗的房间,都住着投靠张人骏家的亲族。后来听姑姑说:“他们家穷因为人太多。”不然何至于一寒至此。
房间里女眷站起来向这一老一少一仆一主微笑着,张爱玲回忆道:“这是小户人家被外人穿堂入户的窘笑。”带路的仆人终于把他们领到一个光线较好的小房间,一个高大的老人每次都坐在藤椅上,此外似乎没有什么家具陈设。小瑛子叫声“二大爷。”他总是问:“认多少字啦?”再没有第二句话,然后叫她背诗。小瑛子就把母亲教给她的几首还不堪懂的唐诗被给他听,他每次听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就流眼泪。眼看着遗老的眼泪如断线之珠,扑扑落在玄色的绸袍上,小瑛子的脑海里就浮现着这个官宦家族的繁华与沉落。也许,正是因为家庭的阴影,使小瑛子本能地抓住读书者唯一的“捷径”,她希望能从中得到一些精神的寄托。
在这门亲戚中,有一个小女孩叫“妞妞”,是张人骏的孙女,人长的很清秀,还带着一副眼镜。和小瑛子、姑姑、母亲经常在一起玩。张爱玲称呼她妞大侄侄,她的这个比她大的侄侄,在母亲黄逸梵与姑姑张茂渊出洋以后,就是妞大侄侄与众多的弟兄们常常轮流来看小瑛子和弟弟小魁,再把情况写信告诉海外的妈妈与姑姑,就是这个妞大侄侄在姐弟俩没有母亲的日子里,给他们姐弟俩带来了无尽的童年欢乐与童年的记忆。可是她后来被嫁给一个肺病已深的穷亲戚,生了许多孩子都有肺病,无力医治。像妞大侄侄这样与她感情甚笃、印象极深的儿时伙伴的悲惨命运是怎样也拦不住的沉痛,使她明白辉煌背后的是无尽苍凉。
四岁以后时的小瑛子是在快乐中一次次随着保姆出游的,走亲戚,有吃的,有玩儿的,她一天天长大,事情也正一天天发生着变化。
出身贵族世家的张爱玲,从小就在繁华与没落的矛盾中生活,耳濡目染,旧家族的一切就像一个时常重复出现的平淡而又熟悉的梦境,常常在小瑛子的脑海里浮现重叠。这种梦境,在30年以后,竟由这个小女主人的笔,幻化成文字又在书中浮现出来,可见这梦境之深之熟之长久。也许,一个女作家的最早胚胎,正源自于这个官宦家族的繁华与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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