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劭明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捱到南京站。绿皮罐子车哐啷哐啷颠簸了整整一路,直把他全身骨头颠散了架。五月的夜里还有些寒气,唐劭明不想露宿街头,只得强撑着眼皮向人打听东门所在。
老远就看着东门外泊着几辆黑壳小车。几个司机模样的聚在一处尝着卷烟打发时间,看着唐劭明走近,其中一人立时认了出来,把烟头掐灭往在地上一丢,殷勤迎了上来。“二少爷!”
唐劭明嗯了一声,把行李交与司机,便开了车门闪身坐入里厢。
一路上少有路灯,只靠两盏车灯刺破墨黑的夜幕缓缓前行。这钟点,商铺摊子早已收了,行人更是一个也无,只偶有几个臭脚巡被车窗甩到后头。唐劭明一言不发,头歪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
约莫过了三刻钟,小车停在一处不大的院落前。司机利落地开了车门,生怕惊了他似的轻声道:“二少爷,到了。”唐劭明给凉风一灌,禁不住打了个喷嚏。不想院里的狗立刻欢天喜地叫开了。
夜里静,只听得咚咚的脚步声似是跑下楼梯,不多久,洋房大门突然打开,从内里奔出个虎头虎脑的小小子,一头直扎到唐劭明怀里。
唐劭明无措地站在当地,看着小小子在自己怀里撒欢,心想:乖乖龙的东,这是……我儿子?我弟?
好在这娃娃腻了半天,先开了口:“二蝈蝈!”唐劭明心里一乐,总算没当便宜老子,就将那小小子一把抱了起来,小小子大喇喇揽着他头颈,乐得不行。
追出来四个人,冲在最前的是两个做老妈子打扮的仆妇,后头是两个穿着家常的旗袍女子,灯光太暗,倒看不分明。一年纪大些的中年女子急急冲着小小子喊:“劭昌下来!累到你蝈蝈……”一个老妈子已一溜小跑到了近前,操着吴地软语问了一声“二少”,就要接过小小子。唐劭明一摆手示意不用,便直走了过去。
一打量,那中年女子似是裹了小脚,一脸关切地看着二人,那年轻些的却不知是什么来头,也定定看着他。唐劭明心一横,冲那中年女子叫了声“姆妈”,内里是冷汗直冒,心想千万可别叫我蒙错。
中年女子慈爱地应了一声,拥着他胳膊走近屋去,年轻女子和几个老妈子跟在后头。唐劭明心中暗想,万幸,还回该是猜中了。
将寒暄几句,唐太太蓦地想到什么,切了话头,对唐劭明道:“老爷估摸着后日才能回来,刚还打电话嘱咐,明日叫你大哥带上条子送你去中央军校。”唐太太说着也把劭昌接了过去。
唐劭明正费力解着中山装的扣纽,闻言却是一惊,忙问:“姆妈,你晓得爹爹要我到那过去干么丝?”
“这木故小子,年前就闹着去做兵,这回又拿乔。”唐太太把劭昌交给候在一旁的老妈子,空出手上来帮唐劭明解扣子,因笑道,“这两个月你在上海滩是长铺到了,明日也要叫人新办几身衣裳穿用。”
唐劭明怕问得太多引人生疑,也只得止了问询的念头,嘿嘿笑道:“不忙的。”
劭昌为等他二蝈蝈挺到这么晚,终于熬不住了,进了门又无人与他讲说,忍不住哈欠连天,唐太太便打发老妈子抱他上楼去睡了。
自鸣钟指针早过了午夜十二点,唐太太道:“这会不早了,我也乏了。你与芸芝去歇吧,明日还要赶早去军校应差。”
唐劭明规规矩矩应了一声,与那叫芸芝的旗袍女子同向唐太太道了晚安,便提了箱子上楼去。
上到二楼,唐劭明心里又在叫苦,这么多房间,哪个是我的?心念一转,喘两口粗气把皮箱重重往地上一放,对身后的女子道:“芸芝,帮我开了门。”
芸芝“嗯”了一声,依言走上前去,拧下左首第二道白漆木门的把手。
唐劭明小伎俩得逞,很是得意,重又拎起箱子晃悠悠跟了进去。
这房间很是宽敞,仿的欧式套间,布置不多,倒也十分整洁。
就在他打量屋内陈设的当口,芸芝轻声道:“劭明你稍坐一会,我去放了洗澡水。”
“嗯,多谢。”唐劭明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忽又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却没反应过来。
芸芝有些讶异地望了他一眼,却终究没言语,直走近里间,不多时便听得哗哗的水声。
唐劭明继续打量这宽敞的房间。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书柜上的一只相框……
照片里的人,是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与这个叫做芸芝的陌生女子站在一起。那青年穿着黑西装,芸芝戴着造型有些怪异的白婚纱。
虽是黑白,但看过西式婚礼的人都不难看出,这便是当时甚是摩登的结婚照。
唐劭明的头顿时毫无征兆地疼了起来,扑通一声摔在地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