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黑皮小本,扉页上印着只墨色苍鹰,下头用哥特体题了两行老长的字母,唐老爷不认得,又翻了一页过去。
唐老爷正是盯着这一张,看了许久。只见这右上角贴着唐劭明的大头照片,左边魏将军手书的大串龙飞凤舞的蝌蚪文,底下用工整小楷标着四行汉字:
德意志帝国国防军
部队办公室
陆军统计处第二组
中尉副官唐劭明
左下角是魏将军的G•Wetzell(乔治•魏采尔)亲笔签名,还有一章四方图印,中间仍是一只九头鸟样的猛禽。
看毕,唐老爷重又将小本子递与唐劭明,面色渐缓了下来。
唐劭明接过一看,顿时情绪翻涌,说不清究是愤懑还是憋屈。
“昏噩的东西,收好了!”唐老爷没了原先的火气,沉吟半响,又喃喃地念了一句,“你做的到底是哪国的兵……”抬手轻轻往唐劭明脖颈上拍去。
唐劭明冷眼看着他父亲,脖子一拧,躲开了。
唐老爷手顿在空中,不上不下。未几,放下胳膊,在唐劭明左胸戳了两下,“刚刚打得你不冤。不管为谁做事,都给我记好了,你先得是党国的男儿。记在这。”
唐劭明默不作声往后一退,抵在了门上。
唐老爷不再看他,一挥手,又恢复了淡然的语气,“去,换了衣裳,好吃饭。”
唐劭明把门一敞,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勤务兵与杂役们都散了,只见那旗袍女子扶着唐太太,在过厅拐角站了,甚是不安地往书房门口张望,另一边,是芸芝哄着兀自义愤填膺的唐劭昌。
唐太太早听见了屋里响动,此时见唐劭明出来,走路都有些瘸了,一张本就苍白的脸上还多了个清晰的红印子,顿觉心中酸楚,又掉下泪来。“我的儿……”唐太太走上前,吃力地抬手抚摸儿子肿得老高的脸颊,“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唐劭明按住他母亲的手,垂下眼睑,尽力做出副平静语调,“姆妈,我没事。”往旁边一侧身,抬腿就往楼上走。这边芸芝见了,也撇下唐劭昌,跟了上去。
唐劭明面无表情进了自个房间,把满是泥土的军装上衣解了,直丢在地板上。他走到窗前,拔了闩,玻璃窗四敞大开。他把手撑在窗台上,就闭了眼立在那吹风。
不知何时,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下一刻,柔软的身子直贴上来。
唐劭明闻到一股茉莉皂角的味道,知道是芸芝,仍旧僵直地立在那,一动不动。
“我不吃,不必等我。”半晌,唐劭明说道。
芸芝没松手,就这么抱着他,头轻轻枕在他宽阔的背上,不说话。
良久,唐劭明深深吐了一口气,道:“芸芝,别闹,我没心情。”
芸芝还是不走。
唐劭明背后的衬衣渐湿了一小片,风顺着领口溜进来,凉飕飕的。
“哭什么。”
背后的人儿靠在他身上,摇了摇头。
唐劭明终于转身,瞧见芸芝泛红的眼眶。一滴泪划过伊的唇际,唐劭明伸手给抹了去。“这是什么。”他擎着指尖亮晶晶的水迹,问道。
芸芝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他,未几,她竟抬手掩了秀口,嘶的一声,嘘溜了下口水,微微一笑:“饿得。”
她笑得云淡风轻。
听得这解释,唐劭明先是一呆,继而嘴角一抽,终于,长叹一声,“你啊……”把面前的女子轻轻揽到怀里。
“劭明,”芸芝扶着他略显单薄的胸膛,欲言又止,“今天是你的生辰……多少……也吃一点。”
一听这话,唐劭明强压下去的愤懑又有些冒头,他身体陡然一僵,苦笑道:“生辰,生辰……今日已经连收两份厚礼,不必过了。”
“我的贺礼,你都还没看。”芸芝嘴角又现出小狐狸般玲珑的笑意,往床边的梳妆台一努嘴。
唐劭明有些好奇,见有个不大的小包静躺在那里,便要过去,一边问芸芝,“是什么?”
“吃过了,再来看。”芸芝拉住他,还是劝,又有些哄的意味。
唐劭明没来由的心头一软。他明白,这大家族里的女子尤其难做。他终不忍让这可怜的女子为难,无奈,只得点头应了。
唐劭明再三坚持,要自个把制服换下,见芸芝没有出去的意思,怕她起疑,也就厚了脸皮,没支她避开。
芸芝动作麻利,早给他找了干净的衣裳,抱在手里等着。这边唐劭明才刚脱了衬衣,小腹现出四五片红紫的淤伤,一转身,后腰也露出半截泛红的印子。芸芝见了,下意识地摸了上去,手分明一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还是咽下了肚里。
或许是刚才一番安慰的关系,唐劭明对眼前这相识才刚一天的女子很有些好感,已是心生亲近。叫她凉手这么一摸,竟有了反应。可转念一想面前这位“贤妻”虽然是自己的,可又不能算是自己的,登时心下觉到可耻,腾地红了脸,仓惶背过身去捣腾衣裳。旁边有人看着,唐劭明只穿得个手忙脚乱,几次差点教裤腿绊倒。芸芝以为他是给打得太狠,站都站不稳,忙上前来扶他。
唐劭明苦不堪言,强自忍着不去看芸芝,一边缩着裤腰,趿拉着鞋就往门外走,一边讪讪道:“没事,没事。明日去找卖大力丸的求两剂仙丹,过几日便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