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往楼梯迈了一步,唐邵明眼前突然有一下发黑,打了个晃,幸好抓着了扶手。唐邵明心想,或许是背书背得累了罢,抬手按了按额头,又把领带结往下一扯,缓口气。
“孙团长。哥。”唐邵明走下来,与二人招呼。
唐邵平见他弟弟气色不好,问道:“还好?”唐邵明冲他微微一笑,打住他话头:“晚上在外头吃。”唐邵平不再多问,抬手把领带给他整好,又扫了一眼他小腹伤处,道:“不准吃酒。”唐邵明嗯了一声。
“早回。”唐邵平又吐出俩字。
“婆妈!”孙立人笑骂一句,猿臂一展,搂着唐邵明肩膀紧了紧,冲他哥道:“交给我。”唐邵明叫人当作孩童看待,很有些尴尬,脸上一红。唐邵平照着孙立人胸前捣了一拳,道:“屁!”
“放心,丢不了你宝贝弟弟!”孙立人也不躲,哈哈笑道。
“啰嗦!”唐邵平哼了一声,扔下句,“晚上送他!”迈着大步走了。
孙立人开了车,载着唐邵明直奔铁汤池。唐邵明太阳穴一鼓一鼓地疼,却不似从前那种疼法。他把车窗摇开一条窄缝,吹着潮乎乎的晚风,闭了眼往后一靠,微微皱着眉头。
过了好几道街,渐行往人迹稀疏的偏僻地方。孙立人从后视镜里意味深长地看了唐邵明一眼,自言自语似地念了一句:“邵平说的对,少吃酒,早些回。”唐邵明没来由地叫这话搅得有些心烦,含糊应了一声。
路还很长,唐邵明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孙立人闲聊。或许真个是晕车的关系,开了窗,他的头渐渐不疼了,倒是有点困倦。于是把头仰在后座上,随着车身轻微的颠簸,未几,孙立人的声音渐归飘渺,竟迷迷登登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在一座香樟掩映的高墙前头。墙边下早停了十几辆老福特与雪佛兰,黑漆的车壳子映着夕阳散下来的光,倒现出些一抹淡淡的橙红。孙立人轻唤了几声,见唐邵明眉头紧锁地仰面睡着,微凸的喉结上下滑动,似乎想要说话。孙立人探过身来,摇了摇他大腿。唐邵明依旧没醒,捏着拳头,粗重地喘着气,胸膛上下起伏。
孙立人抓着他肩膀前后晃了两下,道:“邵明,到了。”唐邵明猛然睁开眼睛,虚脱似地歪着脑袋,眼神涣散地看着孙立人,竟有些恍惚。
“累了?”孙立人掏出手帕递到他面前。
唐邵明缓缓回过神来,冲孙立人挤出一丝笑容。他脸色苍白,接过手帕往脸上一抹,擦掉额头与唇上沁出的冷汗。
孙立人直视着他眼睛,沉默了一会,分明咽下了几句话。终于,他在唐邵明肩上轻轻按了一下,又说了一回:“听你哥的。”便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唐邵明慢半拍似的“唔”了一声,将那用过的手帕塞进兜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刚刚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真实得可怕。多少人,多少事,尽数如汹涌的海水,倒灌进他的脑海。
只是欲再回想刚才的梦境,已支离破碎,尽数模糊。他只记得最后被什么人在肩膀上打了一枪,就跌倒在地。一睁眼,却发现自己依旧坐在车里,眼前是孙立人放大的脸庞,与叠得方正的手帕。
黄粱一梦,二十年。唐邵明筋疲力尽地苦笑一声,脖子上的汗被傍晚的凉风一吹,打了个寒噤。他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闷得很。
外头孙立人还在等他。唐邵明弯腰假做揉捏坐得麻木的小腿,缓了口气,续又拧开车门,扶着帽檐低头钻了出去。
沿着墙走过去,绕过高大的香樟树,眼前现出一座气派的三层小楼。这楼夹在两个巨大的花坛中间,通体刷了淡黄的墙粉,上头还加着鱼鳞片瓦的坡顶。露台自二楼直探出来,与下头的圆柱子搭起一座门廊,很有些中西合璧的味道。
这院落也有卫兵把守,唐邵明随着孙立人进去,穿过黑白马赛克装饰的门厅,一路通行无阻。
大厅左边有一扇门虚掩着,唐邵明听到里头有人七七八八地说话,间或还有笑声与杯盘相碰的声音,闷在房子里嗡嗡地响,几乎掩过了留声机的乐声。
孔祥熙只说叫他来吃饭,唐邵明并不知晓这位财政部长还请了旁人。他下意识地往那边走,不想却叫孙立人拉住胳膊,道:“这边。”引着他上了门厅正中的旋转楼梯。到得二楼孙立人往左边的白漆木门上扣了三下。里头传出一声:“进。”孙立人低头看了唐邵明一眼,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只低声道:“去罢。”竟自顾自下了楼。
唐邵明一开门,一股浓重的烟草味扑鼻而来,打眼就看着孔祥熙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头叼着根洋烟,悠闲地吐着烟圈,手上还拿着份报纸。唐邵明给呛得咳嗽一声,孔祥熙也抬起头来,见是他,脸上又浮出早先熟悉的慈和笑意,把燃了小半段的烟杵在玻璃缸里碾了碾,掐灭了。
“孔部长。”唐邵明站在门口,摸不清状况,只能尽量谨慎从事,先与孔祥熙招呼了。
“邵明,来。”孔祥熙笑呵呵地走过来。他个头不高,手搭在唐邵明腰胯上按了按,揽着他往里走,一边哄孩子似地说:“放轻松,这里不是国府。”
唐邵明虽知道孔祥熙与这身体原先的主人是旧相识,然这会见到他这般亲热,还是本能地生出戒备,身上肌肉绷紧了,僵直地随着孔祥熙走到桌前。
“坐罢。”孔祥熙把他按在沙发上,自己也挨着坐了下来。唐邵明正襟危坐,扭头看着孔祥熙:“孔部长找我来,有事?”他这话一出口,竟恍惚觉得这口气有些像他上司魏将军,太冷。
孔祥熙身子往后一仰,从裤袋里摸出烟盒,刚打开条缝,又嘎嘣一声合上,收了回去。“魏采尔下月回国。”孔祥熙不紧不慢地道。
唐邵明嗯了一声。
“你与他一道走?”孔祥熙问。
唐邵明道:“将军尚未交代。”
“能走最好。”孔祥熙呵呵一笑,直接道出了答案,“不过孟潇断然不会放你。”
唐邵明又嗯了一声,面上不显,只继续看着孔祥熙,暗暗琢磨他这话什么意思。
“邵明啊,中央军校你留不下。”孔祥熙在唐邵明大腿上轻轻拍了两下,眼镜后头现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唐邵明心里立时泛起好些疑问,不过他隐约觉得,这事最好不要打听,尤其是跟孔祥熙打听。
孔祥熙见他不接话,又说:“塞克特那边,也断了念想吧。”
他盯着孔祥熙搁在他大腿上的手,淡淡地接了句:“孔部长的意思是?”
“你觉得呢?”孔祥熙果然是久经战阵的老狐狸,笑意不减,却不动声色地把皮球踢给了唐邵明。下面的话呼之欲出。
可惜唐邵明也不是吃素的,因为他穿越前做的活计,是律师。只可惜在联络第一个客户的路上就离奇穿越了,所以还没有实战经验。不过之前做见习的时候,法庭上请君入瓮的把戏他还是见得不少。是以刚刚这话从孔祥熙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觉得耳熟。
唐邵明心里有了谱,站起身,冲孔祥熙谦恭一笑,道:“有劳伯父挂心。”转脚把球踢给不在眼前的魏将军和塞将军,“邵明一切遵从上峰调配。”
他蓦地一改称呼,倒教孔祥熙一愣。孔祥熙抬了抬眼镜,仔细打量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年轻军官。
“邵明,你是真个长大了。”孔祥熙也站了起来,唐邵明从他脸上又看到了暖人的温和笑容。
“走,下去吃饭!”孔祥熙呵呵笑着,照唐邵明脊梁拍了一巴掌,与他一前一后走下楼去。
偏厅里头二十几人,有男有女,端着高脚的香槟酒杯,或坐或立。人们三三两两地交谈,偶尔爆出一阵不轻不噪的笑声,都笑得克制而矜持,头顶的水晶吊灯在他们脚边投下扁小的黑影。厅里未设餐桌,只有些冷食烟酒摆在那,倒像是西洋的酒会。唐邵明与孔祥熙拉出些距离,隔了有五六步,慢慢踱进去。
孔祥熙似是看透了唐邵明的盘算,执意往他胳膊上又抚了一回,笑眯眯道一声:“去罢。”才踱到一边与人客套。
唐邵明这身行头,在一群穿着便装的人里头甚是扎眼,厅中早有人往他这看。只是他除了孙立人旁的都不认得,便取了一杯香槟移步过去。
“孙团长。”唐邵明有些累,打过招呼便不再言语,只把酒杯凑上唇边。
孙立人按住唐邵明手臂,把高脚杯从他手里掰出来。唐邵明一愣,不知是他大哥与孙立人无话不谈,还是这位精明人一眼看穿了他的景况。他正呆着,孙立人把搁在窗台上的一碟吃食塞到他手里。唐邵明笑笑,无奈地接了,捡着里头的火腿肉囫囵个往嘴里塞。
“晚上起雾。”孙立人目光落在远处,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路不好走。”
唐邵明没看他,低声道:“好。”只继续埋头咀嚼。他如何不明白孙立人这不着痕迹的提醒。
“吃饱了,早些回。”
唐邵明狼吞虎咽吃了半天,终于抬起头来,喝了口水道:“孙团长,味道不错。”
孙立人一看那盘子,里头的火腿肉丸都没了踪影,几瓣黄桃倒是一口未动,不由莞尔,照他后颈捋了一把,道:“跟你哥一样,无肉不欢!”伸手过去叉了一瓣,塞进嘴里。唐邵明剩了饭,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挠挠头。
“孙团长。”一个矮个男子老远与孙立人打声招呼,夹着细腿杯走了过来,“吃什么呢?”声音十分清亮。唐邵明扫了一眼,见来人穿着一身深灰西装,发蜡抹得油光铮亮,虽蓄着小胡子,一张脸却瞧着甚是年轻。
孙立人抬抬眼皮,道:“饭。”
唐邵明礼貌地往旁边一让,空出个位置,那人不客气地挤进来,道声:“有劳。”那人左手一撑,便跳坐到窗台上,很是轻巧。
那人看见孙立人手里的签子,又瞅了一眼唐邵明手里的托盘,笑着对孙立人道:“一个破桃子,值几个钱!”话刚说完,忽然又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似的,吭吭憋着笑,肩膀抖个不停。
孙立人咳了一嗓子,一脸冰霜。
唐邵明伸出手去,道:“小姓唐……”那人手一扬,打断他话头:“我认得你。”说着,嘴角一弯,翘起二郎腿,朝唐邵明勾勾指头。
唐邵明见此人言语粗鄙动作轻佻,很是不喜。然孙立人都让着这人三分,想必来头不小,便勉强低头附耳过去。
那人故作亲热地搂住唐邵明脖子,几乎蹭着了他的脸,只贴着耳朵缓缓吐出三个字:“唐小三……”又往他脖颈里吹了一口气。
唐邵明叫他不阴不阳地吹了一脖子鸡皮疙瘩,一听这三个字,心里没来由腾起一股火气,脸色一沉,蓦地直起腰一把推将过去。小胡子往后一躲,唐邵明就推在他胸口上。小胡子柴得很,唐邵明没使多少力气,就差点教他仰到窗外头去。
孙立人唬了一跳,一把钳住他的手,道:“邵明,你醉了!”
唐邵明猛力挣开,板着脸道声:“失陪!”头也不回地出了偏厅。孙立人赶紧追出去,那小胡子揉着刚被唐邵明推得生疼的胸口,拉了拉领带,脸上现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唐邵明冷着一张脸直走出孔公馆,门口的卫兵没敢拦他。孙立人迈开步子抢上去,扯住他胳膊:“别小孩子脾气!”
“我吃饱了。”唐邵明淡淡地抛出一句,
孙立人看了看门口的卫兵,挡住了他们视线,道:“好歹应个景再走。”
唐邵明深吸一口气,语调平静地说:“劳驾,送我回去。”
孙立人双手箍了他肩膀道:“就当陪我!”语气坚决,不容辩驳。
唐邵明抬头定定地看着孙立人:“刚才那是个什么东西。”还没等孙立人答话,他照着旁边一棵细溜的香樟树砰的一脚狠踹上去,狂吼道:“他妈的把老子当兔……”
孙立人赶紧捂了他嘴,越发压低了声音道:“叫唤什么,是孔二小姐!”
孔二小姐?那小胡子分明是个男人!唐邵明觉得孙立人搞错了他的意思,口中呜呜不断。
孙立人叹口气,道:“就是那个孔令俊!”
那棵香樟树被唐邵明踢得晃个不停,刷刷落下好些叶子,或许还有些虫豸掉进他领子里。唐邵明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舒坦,越发烦躁,脑袋里一团浆糊。
孔令俊绝对是个男人,那个咬过他脖子扒过他裤子的男人。
因为唐邵明认为,堂堂财政部长的女儿,断然不会有此等惊世骇俗之举。
至于那小胡子,既不可能是孔令俊,也绝不可能是孔家二小姐。
因为小胡子单薄瘦削,丝毫不像当年孔武有力的孔令俊;那胸脯拍上去更是一马平川,打死他都不信是女人的。
但为何那初次见面的小胡子又管他叫唐小三?唐邵明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孙立人趁着唐邵明脑子里头乱七八糟的工夫,连哄带拖把他弄了回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