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巧的是，有吉公使前脚刚走，藏本后脚便没了踪影。”唐邵平侧身从小几上取过《中央日报》与《南京新报》，只见头版头条都用斗大的字印着日本驻南京副领事失踪的消息，“今日一早据说不到九点，日本人就气势汹汹地跑到外交部堵了门，一口咬定藏本在南京城给拳匪掳了，勒令咱三天之内给他寻来。”

唐邵明嘴里塞着馒头凑过去瞧，正瞄到警察厅登载的一万大洋悬赏告示。他扯过报纸约略看了一回，却发现这黑白照片上的日本人看着好生眼熟，似乎在哪见过。

蒋百里夹了一口菜到他太太碗里，与唐生智道：“这回日本人提的条件不止是道歉赔款。他们外务省发了通电，说此事乃时杉山被杀以来最重大之事件，要求国府采严重之措置，态度蛮横不同往常，依我看此番必要大兴风浪。”

唐邵明假作无意地瞄了一眼蒋太太，见这位日裔女士竟像是听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一般毫无尴尬神色，还十分恳切地与刘太太说须等得外头太平些再回湖北去，他的心情倒微妙起来。

唐生智正了正腕上的佛珠，淡淡扫了一眼众人，这才不紧不慢道：“下午与赵世瑞通了电话，现下不光是警察厅，宪兵队也在搜寻此人。这几日街面上不太平，日本人也定然要在城里搅合。铁夫，你们难得过来一趟，不如住在这里，也好让他们小辈尽尽孝心。”

唐邵明听得唐生智看着他咳了一声，似对他木讷沉默的表现有些不满，赶紧回过神来连声称是，站起来给刘兴添酒。

话说从前刘兴在唐生智军中做事，没少替老长官管教逃学打架无所不为的死鬼二少爷。刘兴人实诚又忠心不二，唐生智很是放心，于是叫他往死里揍这个不成器的小子。刘兴二话不说，立即把这位教孔二小姐历练得凶狠桀骜的唐二少绑在树上，接连打折了两根马鞭，硬是教这野马般的顽劣少年服了软，洗心革面念起书来。后来虽然被唐生智逼着与刘家结了亲，然这位面目和善的岳父大人还是让死鬼唐二少心有余悸，此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感也顺便打包送给走了霉运的唐邵明。

刘兴看着小盅里微漾的酒水似有犹豫，住了一会才点头道：“一切听从钧座安排。”端起来一饮而尽。

刘太太似乎无意中看了一眼刘兴，眼里夹着一丝讶异，更浓重的却是担忧。

“藏本英明……”唐邵明嘴里嚼着排骨，盯着报纸上的人名默念几声，忽而心里咯噔一下，问道，“这个藏本莫非是住在鼓楼……阴阳营？”

唐邵平闻言一怔，抬眼道：“哦，你见过他？”

“这个日本人半夜从黑胡同窜出来，一头撞到我车上。扑通一声……”唐邵明拾起餐巾擦了擦嘴，故意顿了一顿。

唐邵平脸色蓦然一沉，一把拧住唐邵明肩膀，凑过去逼视着他的眼睛道：“他死了？”

“啊！哥，疼，疼啊……”唐邵明脸登时皱成一团，忍不住哀嚎出声，奋力扯着唐邵平手臂挣脱出来。见他大哥如此认真，唐邵明终于敛起玩笑态度，说道：“扑通一声，孙团长一个刹车我撞了满鼻子血，那日本人自个躺在马路上发酒疯。这人疯疯癫癫地扯住我不放，没法子只得把他送回家中，就在阴阳营62号，他和他太太还邀我进去喝茶。”

唐生智也放下筷子问道：“这个藏本现在何处，你可知道？”唐邵明随意地耸耸肩。

唐生智见着这举动，很是不喜，碍于眼前有人，却也没有多说。刘太太看在眼里，又瞅了一眼落落大方的芸芝，暗暗叹了口气，后悔当初不该依着刘兴把宝贝女儿嫁给这么个不着边际的二世祖。她还记得这小子跟芸芝成亲第二天就闹着要当兵，把家里搅了个天翻地覆又跑到上海去帮洋人贩军火，如今又整日不着家地在外头伺候一个不着上头待见的绿眼睛魏将军……她看了眼行止有度的唐邵平，知道他往后定有出息，越发觉到惋惜。

芸芝猜到了她母亲的心思，垂下手假作抚平餐巾上的皱褶，往自个丈夫大腿上拧了一把。

唐邵明这才发觉刚才一不留神现了原形，红着脸冲芸芝一笑，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你们男人凑在一块就爱琢磨些这个，连个饭都吃不安生，我们可不陪了。”唐太太挽了蒋太太的手，于是女眷们裹挟着年纪尚幼的唐邵昌一并逃离气氛尴尬的苦海，到小厅里玩牌饮茶去了。唐邵明厚着脸皮想要一道蒙混过关，却被芸芝轻轻按住，只得讪讪坐回原处。于是桌边只剩下几个揣摩这桩失踪案的沉闷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近些日子国府的人事更迭。

唐邵明耐着性子在一旁陪坐，插不上话，只能略低着头盯着桌上泛着浓重油墨味道的报纸打发时间。看到最后一则电讯稿，唐邵明算着时间，眼睛蓦然亮起来，自言自语道：“我晓得了，此人现下决计不在拳匪手里！”

“哦，是么？”唐邵明一抬头，却见蒋百里正温和地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唐生智依旧略低着脸，手指缓缓摩挲着腕上的佛珠。

唐邵明没理会，毫无避忌地看着蒋百里，认真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根本不是一件赔款道歉就能解决的外交事件，而是……日本人兵临城下的借口。

唐邵平全神贯注地听他弟弟说到此处，一直紧绷着的脸忽然笑了一下，摇头道：“不可能。南京毕竟是都城，国联虽无用，毕竟在那摆着。日本人胃口不小，但应该不至这般猖獗。”

“哥，你。”唐邵明略一抬手止住唐邵平，修长的手指按在报纸上，继续道，“从他们的人最后一回见到藏本，到咬定那人被拳匪绑架，实则连十个小时都没到，猫腻就在此间。听说按照惯例，确认人口失踪也至少也要两天。他们凭什么这么快就咬定藏本是失了踪，而不是宿醉在外抑或出城访友？若是人被找出来，证实是诬赖，他们领事馆颜面上根本过不去。是以他们此番等不及地步步紧逼，显是自信咱们定然寻不到此人。如此，便只有两种可能。”唐邵明眯起眼睛，语声渐渐冷了下来，“这第一，就是他们把此人藏了起来，为防走漏风声，很快就要秘密处决；第二，就是他们自己已经把藏本杀了。无论如何，藏本的死活握在日本人手里。而今之计，已经不该被日本人要挟着漫无目的地搜藏本，而是……”

蒋百里一言不发地听着，手指蘸了茶水，一笔一划在红木桌上写下两个字。那字红得像血，映在众人眼前。

备战。

唐邵明没说下去，只与蒋百里四目相对，缓缓点了点头。

蒋百里抹去桌上迅速干涸的水迹，压低了嗓子道：“南京，危险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