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落了第一场雪,柏林城无论教堂还是民居都覆了一层厚重白霜,见鬼的天气冷得像下刀子。
老式计程车载着魏唐二人,穿过勃兰登堡门直到菩提树下大街尽头,再往西北行四五里路,才在魏公馆门前的椴树下停了。
此地与莫阿比特兵营相去不远,听得到柏林卫戍队(注:1)的兵们操演呼喝声震四野,甚是扰民,魏将军听了却分外享受。
这闲置多时的冷清大宅突然热闹起来,四个虎背熊腰的勤务兵把十几间房子收拾得纤尘不染,厨房里也飘出勾人魂魄的肘子香,连锁在庭院里的两头狼犬都发了癫似的嚎个不住。魏将军亲自带唐邵明上到二楼,开了一套不像是客房的宽敞大屋,示意他进去。
唐邵明走到书桌旁,瞄了一眼上头的相框立刻明了,这是魏少爷从前的居所。
“你就住这,随传随到。”
唐邵明盯着那照片犹豫道:“这是您儿子的房间,我还是……”
魏将军动作一滞,固执地瞪着他。“你想睡兵营?”
唐邵明立刻摇头。或许魏将军只是想让这再也不会传出聒噪声响房间多点人气,免得每日触景生情。想到前人风传的兵营里条件如何艰苦,唐邵明嗅着楼下飘来的肉香,不动声色地给自己争取最大权益:“我还是住您身边,听差办事也方便。”
魏将军往他身上扫视一圈,皱了皱眉,从柜子里取出一套中尉制服递过去。“都换了,旧的不准再穿。”
想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能被魏将军操成身手矫健的真汉子,从前的衣裳自然小了不止一个尺码,几颗扣子虽说贞洁烈妇似的坚守岗位,实也支撑不了多久。
唐邵明没胆跟魏将军啰唣这事不吉利,疙疙瘩瘩地接过,一件件穿戴整齐。怪道是他与那死鬼魏少爷身材相差仿佛,居然十分合体。
魏将军一刻不停地盯着眼前的少年,待他回过身来,嘴唇仍是不自觉地颤了颤。
唐邵明看着他,温和道:“长官放心,等过两日领了新装,我就把它洗了,跟新的一样。”
魏将军含混地嗯了一声,摇摇头。他生硬地移开目光,孤狼似的仰着头颈,不让情绪流露。
唐邵明看着素来雷厉风行的魏将军蓦然现出老态,心里也被他勾得难过。
他自然而然地上前一步,默不作声地拥住这可怜的父亲,往那宽厚脊背上轻拍两下。他怕人哭,尤其不知魏将军这样骄傲的男人若是掉了眼泪,该当如何安慰。
“做什么!”魏将军身子一僵,带着威胁的味道。
唐邵明没放手,斟酌再三,扯出个半真半假的谎话。“想家。”
魏将军低头看了他许久,钳子似的手爪扣着他肩膀,脸上扯出个难看的笑容。“混小子,好好干!至少对得起这身衣裳!”
是以当唐邵明怀揣部队局的考绩通知,站在本德勒大街那栋著名的三层建筑跟前,耳朵里还萦绕着魏将军那半是威胁半是鼓舞的谕令。
他迎着没什么暖意的太阳上眺,二楼探出的旗杆依旧挂着黑白红的条子旗(注:2),没找着让人眼晕的纳粹万字轮。进出国防部的大小兵将官员就无一例外地对这外籍中尉行注目礼,看熊猫似的盯着。
部队局满编四百号人,占了国防部大楼整整一层。唐邵明所在的第三处对外称作陆军统计处,实则是当年塞将军亲设的外军处,沿袭自毛奇时代监理东方、奥地利、北欧事务的总参谋部第一处,如今虽不涉军队指挥,每逢大事却少不得从这里头抽调高参,是以除了他这个半路出家的中尉,随便抓几个扫地的副官都是校官军衔。
第三处的考绩与别处不同,升迁降调都不对外公开,连谈话内容也归人机密档案。唐邵明递了魏将军的意见书与全数资料上去,等了约莫半小时,才被人领进走廊尽头的阴暗小屋。
里边坐着两个三四十岁的中校,其中一个瘦长个子在长桌后头把他上下打量一回,毫不掩饰地露出轻蔑神色,凑在另一人耳边窃笑道:“魏采尔那老家伙疯了么?居然给这嫩雏儿全优……我看这小子还没断奶吧。”
唐邵明听得清楚,也不生气,笑得温文尔雅。“如果您对这问题感兴趣,不妨直接问我。第一,魏将军应该没疯,如果您愿意,我也很乐意替您转达如此诚挚的问候。第二,据我所知,我国喝奶的习俗似乎不及欧洲源远流长,十几年不断奶的奇观暂时无缘得见。”
那大舌头中校没见过这等绕弯骂人还给挠痒的笑面毒舌,一时间竟是愣住。一旁那沉默不语的中年人抬手捂了捂嘴,掩着浓重的笑纹咳了一声。
唐邵明直勾勾地盯着他,一脸什么都没做过的无辜神色。
大舌头鼓着眼睛,半晌,板着脸道:“中尉先生,我收回刚才说过的话。向你道歉。”他也不想这事传到以脾气火爆闻名的魏将军耳中惹出麻烦。
唐邵明笑着点头:“请继续提问。”
好在那位偷笑的中年人却比大舌头通融许多,听着唐邵明条理清楚地说完这几个月的公职履行之事,不住点头。
所以唐邵明这回撞了大运,风平浪静地通过了让无数军官吐血的刁难审问,喜滋滋地拿到了最优评,从那中年人手中接过一张印着长篇段落的硬纸壳。
大舌头见他一个人办得了这许多差事,暗暗咂舌,心道这小子果然有些能耐,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走到他身旁道:“中尉先生,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拿着你的誓词,向右转,大声念出来!”
唐邵明转身正对着那三色旗,低头看着纸壳上的小字。“我是外国人,就不必念了罢?”
“你既是国防军的军官,就得守规矩。念!”那大舌头铜铃似的眼睛瞪着他。
唐邵明暗自翻了翻白眼,他不想在这敏感的地界给自己找麻烦,只得含含糊糊地念了一遍。“我在上帝面前庄严宣誓,将毫无保留地服从阿道夫……额……额?……希特勒——帝国元首、国防军最高统帅的命令,并以一个英勇军人的名义信守誓言,乃至牺牲在所不惜。(注:3)”他勉强念完这被后世批判了千百次的誓词,看着窗外不知何时被乌云笼罩的惨白日头,心里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注:
1柏林卫戍队:1934年名为Wachtruppe Berlin,后扩编为国防军王牌师“GD”——大德意志装甲掷弹兵师。
2 1933年3月11日至1935年9月15日,虽希氏当政,然德国使用的仍是霍亨索伦治下第二帝国时期的旗帜。
3 自1934年8月起,国防军誓词改为:“Ich schwoere bei Gott diesen heiligen Eid, dass ich dem Fuehrer des Deutschen Reiches und Volkes, Adolf Hitler, dem Oberbefehlshaber der Wehrmacht, unbedingten Gehorsam leisten und als tapferer Soldat bereit sein will, jederzeit fuer diesen Eid mein Leben einzusetzen. ”已添加关于希氏之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