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咸康八年三月底，西元342年4月下旬，一阵夏初的暴雨过后燥热渐起，头顶上的阳光肆虐着释放出自己本年度最初的热力，昭告着夏季的到来。沼泽边沿，蚊蝇肆意，刚刚登临岛上的吴人蒋明一家正在水边不远处搭建的木板房顶上铺着茅草，家中男主人蒋炎接过妻子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汗，然后“啪”地一声拍死正在叮咬着吸取自己血液的蚊子。

“新居终成矣！”一家人都是开心不已,自从去年年末到了南田岛上，虽然不必再担心青黄不接，家里人会挨饿，但是毕竟居住的地方只是南田村村民以前的破茅屋，大风一起就是风摧屋顶走的，而暴雨以来茅屋里面也是满地的泥水，一家人都担惊受怕，过得不得安生。

好在家中户主蒋炎在锯木场做活，每月工钱可以自己选择盐场、锯木场、还有农村的出产，家里也就多要了些木板，原木，在这个村里没什么人在意的角落建起了这个木屋。一家人总算是落下脚来。

看着木碗中丰盛的食物，一家人都不由感激老天的厚德。

岛上的船场自从有了外来劳力的加入，而咸康六年伐下的粗大原木也都已经阴干完毕，可做船材，船场的造船速度就大为增加了，建造“渔虑二”用了五个多月，之后的“渔虑三”“渔虑四”都不过才耗费了三个月光景。自然现在南田岛上不论贸易、捕鱼、还是训练水手都有了较为充足的船只。而有了足够的船只，顺带着出海远洋捕鱼、训练水手时，航行的范围也就更加扩大。基本上都是成均馆一期生中三两人的搭档，称为海训组，由虞洋或者夏羽带着开辟绕道外海北上至舟山嵊泗，还有南下至永嘉横阳的航线，记录下海图。之后有成均馆一期生带队时，渔虑船就可走外洋航线北上或者南下，没有学生带队时，仅靠原越人水手观察沿海海岸线和地形，也可走靠岸航线。

自然顺带着从这些地方移入了大量的新移民进入南田岛，到现在咸康八年的三月底，岛上已经有了将近一千人，同时通过临海刘家还有葛县丞从章安县买入了近三十头耕牛。到去年底开辟了七千多晋亩种下了麦稻谷黍土豆的粮田，另外还开辟了近千亩的亚麻田和桑田。岛上确实可以称得上日见兴旺了。

这时候的虞洋正在锻铁铺里，看着打造好的十几个半巴掌大小的铁件配饰，有十字架、有太极图中S型铁环，有铁制三角，有万字“卍”和“卐”，等等一系列符号的铁配饰。

对着拿起一个个饰件观看不止的夏羽，虞洋说道，“其实我对十字架更为青睐，因为简单的几何形状，其实更能震慑人心，而且要是将来建成大型的神庙或者教堂，耸立于神殿顶端的，怎么也是十字架比较清晰，其他的各个形状，远看的话，在视线中均会形变。”

夏羽倒是不置可否，“我对这方面没有特别了解，不过原始的太阳神崇拜，好像广泛分布于上古的亚欧大陆（1），什么十字、万字、太极的阴阳鱼这些其实都是辐射型的简化。”

虞洋回道，“呵呵，你说的这个已经很专业了。”

“那么教义弄得怎么样了？”

“我觉得其实最重要的就是对信仰不能实用主义，这样才会有精神凝聚力，儒家和中国传统都是使用祖先崇拜，虽然很有内聚力，入侵中原的外族都要给自己找一个上古的祖宗作为自己统治中原的合法性张本。”虞洋叹道。

“不过总是在内化入侵者，却没有传教的冲动。中国文明的主动扩张只是停留在了农耕文明区，从汉至明，四百毫米等降水线一直是文明和野蛮的边界线，随着气候的变化南北推移。一不小心汉人的政治势力，还会被推到秦岭淮河一线，最危急的时刻就是整个神州的沉沦。那就是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夏羽也很是感慨。

“是啊，说着只不过是全球气候的小改变，四百毫米等降水线的南移，小冰河期的等温线南移，地理上事实却是中原的大旱和饥馑，战争和瘟疫，后果就是中原王朝的乱世和汉民族武力的自相残杀和削弱。还有蒙古高原和东北平原上冬天的雪灾风灾，牛马死亡，之后就是蛮族部落之间的火拼和吞并，后果就是造成一个领有全蒙古高原或者全辽北的游牧君主，同步或者不完全同步与中原的衰落和崩溃，中原力弱则是五胡乱华、则是北地膻腥，中原稍强则是沿长城对峙。”虞洋也很无奈。

“不错，沿长城对峙，则必然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用于防守或者犁庭扫**，武力的集中边镇必然需要一个高效控制的政体，这样就造就官僚体系极为强大的中央集权制。否则就是外重内轻，枝强干弱，中央倾覆。要是中原不保，则是农业时代东亚大地上耕作技术、自然条件最优越地区的大踏步退化。这是东亚地理上给中国造成的悲剧。”夏羽也显得有些沉重。

“欧洲的情状就与中国不想类同，欧洲本来就是一个半岛型的大陆，处于大西洋、北冰洋、地中海包夹之下，气候相对稳定，而刚刚所说的四百毫米等降水线远在东欧平原和西西伯利亚徘徊，而且这一代游牧民族的聚集地气温比蒙古高原还要低，蛮族的人口相对更少。这样一旦气候变化蛮族入侵首先就是进入东欧，这么一片欧亚大陆上最为广阔的平原，足够他们慢慢定居，转化成半农耕。所以罗马崩溃时候的蛮族入侵都是一**的蛮族向西迁移。越向西越文明化。不过东亚的游牧蛮族为什么就倏忽来疏忽去的呢？”虞洋似乎有些疑问。

“欧亚交界地带那一大片都是森林草原间杂的地带，哪有蒙古高原和东北平原上面的草原这么广阔。而且所谓日耳曼的‘蛮族’，也就是相对于罗马这个古典时代的巅峰而言。对于先后兴起于东北亚的匈奴、突厥、蒙古来说，同时期的日耳曼或者斯拉夫，都是相对开化的。我以前逛军事论坛，还不都是你带动的，怎么你这个反而不知道了啊。”夏羽对到。

“那时候大学，我不都是沉醉花丛了么，这个你应该懂的。”虞洋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

“我这愤青逛论坛，看来是因为那时候却女人，没有夜生活啊。呵呵。”夏羽玩笑着说，接着转过话题，“不过你想选哪个作为教徽？”

“其实我是想选十字的，无论是怀念我再也不能侍奉的母亲，还是中国上古很多文明遗址中都存在的╋字所标识的太阳神信仰，我觉得都可以用十字来做教徽。”虞洋回答说。

“这个其实我都不反对，说起来直线交叉的几何图形也比曲线好画。不过教徽也不过是一小部分，主要的其实还是教义，宣扬的思想，这个对于信徒的心理塑造才是最为根本的。宗教造成的基本意识差别太大了。就如佛教，虽然宣传向善，而且佛陀本人从来没有宣传神的存在，从来只说佛是大彻大悟之人，也反对创作偶像，不过他死了之后不久，佛教还是受到印度原来流行的婆罗门教影响重新回归偶像崇拜，而且从无神的、崇尚修行的宗教变成多神信仰，到了中国本土化之后，就更加是多神偶像崇拜，造成的只是迷信。虽然佛家崇尚辩论、因明，还是推动了玄学发展，但是对于十六国南北朝种族交迫社会严重对立的情况，哦，其实也就是我们现在的这个时代了。佛教的传播，只是变成了外来入侵者，统治底层汉人，削弱反抗的工具；自然对于南朝来说也是如此，梁武帝萧衍，算是对南朝佛教传播影响最大的君主了，那是南朝也是南北士族之间、士庶之间，北来流民和土著之间矛盾尖锐不已的时候。

而且佛教很不好的一点，就是喜欢大量积累贵族信徒捐赠的土地，还有隐匿人口，偶像崇拜也大量使用黄金和铜这些贵金属，后来不论南北朝，还是隋唐都大量毁佛以加强官府的经济力量。而且教义比较消极避世，我本人不是很喜欢。而且说来说去教徽其实和教义还有早期传教经历相关的，要么就是教义的阐释，要么就是传教过程中影响非常大的一个标志。比如基督教的十字其实因为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才有了这么一说。你现在用十字，有什么说法么？”夏羽也很是坦白。

“我设想的教派其实杂糅了很多东西，不过是想弄些秦汉儒家的自强不息，还有公羊学派九世复仇的大复仇主义，主要还是想加入一些清教徒的‘天定命运’思想，或者也可以称作肩负传播王化的‘夷夏之辨’。不过这些都是枝节，我认为一神教优越于多神教的应该唯一神的至高性，以此来否定现实中的政治权威无上性。而且上帝以自己形象造人，那么人人之间人格上就是平等的，一个教徒就不应被另一个教徒奴役。这才是在文化心理上奠定民族心理的人格平等。而不仅仅是佛说‘众生平等’而已。这就不仅是说教，而是世俗权力不能否定的‘人之神性’了。”虞洋说道。

看着虞洋，夏羽接下话题，“那么必须要加入上古神话中的人物，以此融入中国本土的历史印记，这样宗教凝聚人心的作用，才能和华夏早期的民族记忆融合，如此对于原有的思想意识才有较为同质性地融为一体。我这些天也细细看看了《山海经》，似乎轩辕黄帝也是西来的，轩辕二字就是战车的意思。以前看的《世界通史》也说马拉二轮战车是印欧人率先使用。还有上古炎黄和蚩尤的涿鹿之战，炎黄之间的阪泉之战，这些你怎么处理。”

“基督教的圣经里面，就有变为魔鬼的堕天使撒旦，而且还引诱了三分之一的天使反对耶和华。自然换作在华夏的上古神话，也可以利用共工和天帝斗争失败，怒触不周山这样的桥段了。而且前面我说了十字其实在中国上古并不陌生，很多墓葬里面都出土过代表太阳神崇拜的，带有放射状十字的纹饰，而且传说中的河图、洛书中心也是放射状的十字连线。阴阳鱼八卦的太极图其实到五代时候道教的陈抟老祖为了解释‘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阐明宇宙从无极而太极,以至万物化生的过程才将河图洛书这些在一张图上做出。所以说我用十字还是很合乎上古创世的神话的。”虞洋右手拿起桌面上一堆铁制饰件其中的十字架，把它举到头顶，对着它看向木头窗户外面的太阳。阳光透过十字架上用来系挂绳条的铁环，照射到虞洋眼中，虞洋伸出左手略略挡了挡过于强烈的阳光。

刚刚说到这里，一个在船场工作的工人跑进锻铁场，大声喊叫，“村中有厉鬼啦，村中有厉鬼啦～，新来吴人蒋炎为厉鬼缠身，忽而嚎冷，忽而嚎热，周身汗如浆下。好不痛苦啊，此为厉鬼啊，此为厉鬼啊～”

锻铁场中一众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看着彼此，眼中似乎有些迷茫，又有些恐惧。厉鬼或者疾疫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其实并不陌生。汉武帝时大汉和匈奴长期征战，征和四年，匈奴佯献战马，汉人遂欣然引入，因为出于草原的匈奴马雄壮矫健、善跑耐劳，尤其适于作战。但这些马却是给胡巫施了“蛊”、“诅”的。被施“蛊”、“诅”的战马，亦即携带了病毒的战马。引马入关后，疫情便开始出现。在战争过程中，匈奴也曾将染疾的牛羊尸体埋在水源及要道上，汉军的进攻因此受阻。《通鉴》中曾记载：“军中大疫，死者十之三四”，此举大大削减了汉军的战斗力。甚至连一代名将霍去病（二十四岁远征中染病早夭），也很可能是遭此毒手。匈奴所施瘟疫，时人称为“伤寒”。

此疫自武帝后期开始，从西汉中期直到三国、魏晋二百余年间，反复发作，绵延不断，对中国历史影响极大。疾疫流行，使本来就危机重重的社会迅速变乱，赤眉、绿林起义、黄巾起义等历史事件便发生在这个时期，而且起义领袖往往以治病救人的旗帜招拢人心。同时，崇尚养生、修性的道教与佛教，也因此广被信仰。在中国大分裂，疫灾遍九州的背景下，魏晋士人普遍感到对人生苦难的无能为力，经世济民的抱负难以实现，其所关注的哲学与文化主题，也转入对存在意义的追寻，最终导致清谈与玄学的兴起，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同时佛教和道教也在这一时期迅速传播。

而夏羽虞洋现在所在的这个时代——五胡乱华，衣冠南渡的东晋时期，无论南北时不时就有瘟疫流行，而居住在南方临水之地的吴越之民，其实也遭受着疟疾、血吸虫等之类的疾病肆虐。

听到这个凄厉的喊叫声，夏羽心中暗叫糟糕，“莫不是疟疾，这个有没有传染性啊，要尽快隔离吗？疟疾的特效药是什么。”

虞洋心中一动，“治病应该是传教最快的手段了，现在就要开始么。”

两人相视之间，从对方的眉宇之间都看出一些别样的神色，这是考验么？

那工人继续大声喊叫着，“夏郎君、虞郎君何在，快些驱走厉鬼，快些驱走厉鬼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