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的舅舅上书请立栗姬为皇后,刘荣与栗姬便会有性命之忧?这听起来未免太无稽了。
景帝怎会伤至刘荣与栗姬的性命。
刘荣作此想,怕是栗姬这些年对他压迫过甚,导致他疑神疑鬼。
秋日白天渐短,石阶沁寒。
既然窦婴离开了,我们也没必要留在这里。
我将刘荣扶起来,拍了拍他沾上的叶子,令宫人送他回太子宫。刘荣眼中毫无生气,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反应。
一一扫过刘荣身边的伴读,他们有的抹泪悲嘘,有的表现的事不关己。
刘彘看不过眼,自告奋勇的要送刘荣,略收拾了一番便同他一起先走了。我猜他这么做也有韩嫣的缘故。
韩说于我,与其说是个伴读,不如说是贴身仆役。大事小事里里外外,只要他能做的,我一股脑儿塞给他做。得到了韩嫣的使用权后,我当即大方的停止了对韩说的驱使,改令韩嫣服其劳。
见那小公子笨拙的收掇竹简刀笔,擦拭桌案,我觉得有趣极了。
韩说既迫于我的吩咐而不敢帮手,也因韩嫣隐隐显露的驱逐与不耐烦,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显得缩手缩脚。
我恨铁不成钢的将韩说一把拖走:“韩嫣不是很瞧不起你吗。他从未正眼看你,也不喜与你交谈。现在我把他给你随便驱使,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巴巴儿的凑上去。我的脸都丢完了。”
日头西垂,天色渐暗,走廊里早早的点起灯笼,红光照退了萧瑟之意。我们经过时,宫人皆屈膝侯在过道两旁。
韩说咬着唇,怯怯的抬眼看着我说:“殿下,他毕竟是我哥哥。”
他这副窝囊废样让我准备好的训斥说不出来,恨恨的丢开他的衣服。
韩嫣抱着一大堆竹简,艰难的追上我们。除了韩说以外的伴读,隐隐围成一圈,笑嘻嘻的看着。
韩说犹犹豫豫道:“殿下,我可以去帮韩嫣吗?”
“去吧去吧。”我无奈的摇头,知道孝悌也是好事。
韩说面露喜色,走了两步又回来道:“谢殿下。”
走廊那端,田蚡走的长袖带风,脸上的笑意还没散,与从另一端走来的素香汇于一条廊道。“素香?你不在披香殿里呆着,来这里做什么?”
我同样疑惑不解。
“田大人,十四皇子吵着要见广川王殿下,怎么劝都不听,王娘娘让奴婢带十四皇子宣室殿书房外远远的看殿下一眼。”素香道,“欸,皇子殿下,你别跑这么快。”
那小孩从她怀里挣出来往前跑。
田蚡一把将小孩从地上捞起来,上下抛了几回,那小孩开心道:“舅舅,好玩。”
田蚡道:“瞧这孩子多听话,刘越和刘彘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混世魔头了。摔玉镯听响儿,偷溜出殿,耍弄宫人,欺负兄弟,还烧过我的胡子。”
韩嫣扑哧笑了出来,韩说掩嘴偷笑。
“舅舅!”我走到他跟前。
田蚡笑道:“舅舅那时候被你们吓怕了,你看,到现在都没留胡须。”
“哥哥,哥哥。”那小孩从田蚡怀里探出身子,招起胖嘟嘟的小手。
我接过他。这张笑的天真无邪的脸蛋,在我看来相当陌生。除了节宴,我都没见过他几次,亏得他居然知道我是他哥哥。他叫什么来着,刘……对了,刘舜,尧舜的舜。
“他连自己有几个哥哥都数不清,怎么会吵着要见我。”我孤疑的看向素香。
“哥哥。”刘舜张开双手搂住我的脖子,作势要亲过来,啪嗒一声在我脸上留下口水。幸好我及时闪开一点,不然恐怕就亲到嘴上了。
我揉了揉刘舜的脑袋,将他从背后反抱着还给素香:“你们回去,以后别带他来宣室殿了。”素香称是,转身而去。
“哥哥——”刘舜嘟着嘴巴。
“舅舅今日如此开心,难道有什么喜事?”
田蚡笑呵呵的说:“舅舅今天去说服一个傻瓜,要他自己从城头跳下来,结果他开开心心的答应了。对,就像你和刘彘两个小傻瓜上次从宫墙往下跳一样。”
田蚡老爱那这件事揭我的短。“为什么要说服那人往下跳?”
“还不是为了你和刘彘两个小家伙。”田蚡使劲捏着我的脸颊道,“嗐,我干嘛跟你说这些,这种事你们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对了,你怎么不在书房念书?”
“刘荣哥哥说他可能有性命之忧,窦婴表舅听了他的话匆匆忙忙走了,我们留着也无事可做。”
田蚡嗤笑道:“窦婴?他知道的太晚了。越儿,你快回披香殿,别又跟彘儿到处玩。记住,这两天安分点。”
“舅舅,”我叫住风风火火的离开的田蚡,“你说的那个人,如果跳下来没事呢?上回我和阿彘不也好好的吗。”
田蚡得意的说:“那就帮他站高点,只要站的足够高,没有人是摔不死的。”
窦婴所作的努力并没有收效,第二天早朝,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早朝时,我和刘彘侍坐在景帝左畔。御阶之下的文武百官分别跪坐大殿两侧。
穿过景帝的冠冕与玄色朝服间隙,我看见强打精神的刘荣。一身白色的太子服让他穿的空空荡荡,也不知这些日子瘦了多少。
讨论完了景帝的陵墓,早朝差不多该结束了。
“今天还有何事要奏?”
窦婴数次给刘荣的舅舅栗贲使眼色,栗贲就是假装看不到,他上前道:“皇上,臣有要事启奏。”
“薄皇后无子,已于去年被废。皇上立太子数年,然而始终未立皇后。后宫无主则礼仪荒废。下臣以为,皇上应该及早立皇后。”
周太尉与几位大臣出列道:“后位空悬多时,臣等也深为之不安。”
周太尉说出‘臣等’二字的时候,景帝脸上虽无表情,食指却快速敲击了一下膝盖。
他眯起眼睛,语气如常:“那栗贲,你们认为应该立后宫的何人为皇后?”
我和刘彘对视一眼,以我对景帝的认知,这绝对是他即将爆发的前奏。
栗贲道:“臣等以为,当今太子之母,尚未入主正位,甚是不当。臣请速立栗姬为皇后。”
在他身后周太尉与一众官员也同时躬身。
除了敞开的殿门送入的微风,整个大殿一时气氛压抑。
刘荣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景帝面色沉郁,气息不匀,他冷冷看了一眼身边的刘荣,又深深注视殿下几个臣子,手按住腰间的剑柄,几乎要拔剑,最后还是忍住了,重重的拍案道:“栗贲,你让朕封你的姐姐做皇后?”
栗贲上前一步,掷地有声:“皇上,臣内举不避亲,况且百官都这么想。”
景帝气的手发抖,他指着栗贲怒道:“百官?你一个外戚,不但对朕的家事指手画脚,还敢结党逼迫朕?来人,把栗贲,抓起来,下廷尉!”
同栗贲一起出列的周太尉没想到景帝会发这么大脾气。
“皇上!”栗贲大惊失色,“皇上,臣没有结党,这真的是大家的意思。”
出列的大臣纷纷退回,眼观鼻,鼻观心,竭力避免与栗贲的眼神接触。
“连长公主都这么想!”栗贲说着不知所谓的话,被四名卫士拖离大殿。
“退朝!”景帝起身,拂袖而去。
被留在殿内的大臣都松了口气。窦婴复杂的望了刘荣一眼,颓然离去。
田蚡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离开。
“……只要站的足够高,没有人是摔不死的。”
脑中忽然回想起田蚡昨日的话语。那番意味不明的话,与今日的情状,竟有些相似。
栗贲请景帝立栗姬为后,本没有什么大不了。最多不过是削官申斥。然而周太尉和百官的支持,搭成了令他摔下来必死的高台。
他以为有众多大臣支持,景帝便会同意。殊不知这在景帝看来,是结党营私,动摇皇权。而皇权,正是每个皇帝身上绝不可触碰的逆鳞。
刘荣当日便被剥夺太子之位,废为临江王。
或许这已经算很好的结果了。
三天内,刘荣被关在太子宫里,谁都不许见。窦婴作为太子太傅无太子可教,愤而辞官回家。我和刘彘无所事事,直到得知刘荣将于明日清晨去封地。
好不容易让景帝准许我们去送行。来到阙门时,天色刚刚大亮。
砌成阙门的累累石砖历经风雨,沉淀出古旧的灰蓝,也不知送走了多少在未央宫长大的刘氏子孙。
几辆马车停在门前,或棕或白的马儿小步跺着蹄子。上百名军士状似随意的守在马车周围。
刘荣穿着诸侯王服,向未央宫的方向,郑重的伏地拜了三拜。
他起身时看见我们,露出淡淡的笑意。刘荣现在没有了太子之位,虽然眉宇间的忧色不减,然而却似乎如释重负,神态轻松了许多。
“阿越,阿彘,你们来送我?我母亲怎么样了。”刘荣和栗姬被分别软禁起来,一直都没有见面。
刘彘张了张嘴,没说话。我回答他道:“刘荣哥哥,栗娘娘现在很好。”
“阿彘,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不怪她。她毕竟是我母亲,做的一切,就算做错了,总归是为我好。我现在最期待的,是等父皇百年之后,我可以接母亲到临江团聚。”
“临江王殿下,请您快点,辰时已经到了。”一个军官说。
我和刘彘听的皱眉。他虽口称临江王殿下,却没有半分尊敬之意,反而像呼喝囚犯一样。
“寡人知道了。”刘荣答道,继而对我们苦笑道:“我真是宁愿没当过这个太子。当了刍狗后,被打回原形,踩进泥里,比一开始就只是草要来的难受十倍。”
“这太子本不是我想当的。父皇为了打消奶奶立梁王的念头,将我推上这个位子。现在他不想让我做了,就将我远远流放。如果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我一直做下去,何必要立我。我是他儿子啊,难道在他心中,只是一颗用过便弃的棋子吗。”
刘荣昔日的伴读竟没一个来送行,他又无法诉之于栗姬,这番话想必是在心里憋了许久。
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自嘲的笑道:“我不该对你们抱怨这些的。我走了,阿越,阿彘,偶尔帮我照顾一下母亲,好吗?”
“还有,小时候开玩笑,让你们从宫墙上往下跳,真对不起。”
我摇摇头:“那是闹着玩罢了,大家都知道的。”
“真想再和你们一起在上书房听窦太傅讲经。可惜现在已是不能了。”
我们目送前太子的马车远去,直到黑点消失在道路与苍色天空交界的尽头。
“阿越,我觉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不是这样解的。”刘彘望着空荡的远道,思索着说:“天下芸芸众生,各有才能却默默无闻。圣人所作的事,便是感应时势,挑选出才能适合这个时代的人,令其成为一时之英豪。”
“似乎有些道理。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刘荣哥哥并非导引此时此势的合适人选,所以被抛弃流放了吗?”我同他转身回宫。
刘彘笑着挠挠头:“我倒没想到那么多,只是有感而发而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