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王帐。
此时,已经入夜。王庭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幻化成连绵的一片,镶嵌在这茫茫的草原里,宛若天上翱翔的雄鹰。
一些嘈杂的声音,有时会顺着夜风传来。久在王庭中值勤的人都知道,估计是某个王子,又在和属下一同饮宴了。
想想那些肉和美酒,在王帐前的这些守卫们,只能舔了舔嘴唇。
他们是匈奴王的亲卫队,很荣耀的职务,却也令他们有苦说不出。如今的大王是个极为冷漠、多疑的人,对周围的人极度不信任。别说是他们这些卫队,就算是他自己的五个儿子,每次召见的时候,都要命令搜身。每日所吃的事物、甚至是酒,也都要眼看着厨子吃过之后,他才肯吃。
因为他实在是太害怕死亡。他太害怕自己会像,自己已经过世的父王一样,稀里糊涂的喝了一杯自己进献的酒,稀里糊涂的了却了一生。
“我也不想的……”如今的匈奴王阿凯嘞,不止一次的立在自己父王的坟前,喃喃低语,“若是你没有更换储君的念头,我也不会向你动手……毕竟,你是我的父亲……”
阿凯嘞做事有他自己的原则。他可不相信,若是自己失去了储君的地位,手中还可以掌握那二十万骑兵。若是手中没有兵权,那自己不过就是一头待宰的肥羊!那时候,自己终会是众矢之的,任人欺辱!
所以,他不想忍耐,也不能忍耐。要做,就做苍穹上睥睨天下的雄鹰,堂堂男儿,如何能做那毫无反击之力的羔羊!
弑父,夺位,这只是王者之路的前奏。王者之路,注定是逆天的,注定是孤独的。
若是司空云能够听到阿凯嘞的心声,这两个敌对的人,必将会将对方引为知己。
如今,阿凯嘞只身坐在王帐里,静默的看着不远处的烛光。
他盘膝而坐,将腰间的弯刀平放在腿间,缓缓的抚摸。
刀并没有出鞘,只是很安静的呆在那里,仿佛正在听老朋友向它倾诉心声。
冷风夹杂着不远处的喧嚣,从门缝中传来,直刺到阿凯嘞的心上。
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在这个王帐中,也已经居住了近二十年。二十年的慷慨激昂,他曾经率领大军扫平了临近的几个部落。二十年的浴血高歌,他曾经指引属下剑锋南指,深入大瀚王朝腹地。二十年的辉煌,二十年的傲岸,却也有二十年的孤独,二十年的寂寞。
越喧嚣处,越显落寞沉沦。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阿凯嘞形成了这么一个习惯。每到日落之后,独坐王帐之中,摸着从四岁开始,就佩戴着的宝刀“破月”,怔怔的望着烛光出神。
年华在不经意间攀上他的面庞和头发,填上一笔雪白,填上几道痕迹。
“老了,真的老了……”阿凯嘞微微咧开嘴,自嘲的笑笑。
他的脑中思绪纷繁,一会儿想想自己那五个不成器的儿子,一会儿想着那日大瀚国的将军狄萧,给自己写来的那封信。
交易的手笔很大。对方的许诺是,只要共同出兵,打下大瀚江山,就许给匈奴燕云十六州。
这样的条件,对匈奴来说,诱惑力太大了!
可是,自己的军队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败。二十万精骑,一役之间,折损了近三万!败退回来的一部分,还有近三万已经失去了战斗力!最为致命的,却不是这折损的人数。而是折损的军威!
血军和尹逸痕对他阿凯嘞来说,就是一个魔鬼般的存在!几次三番的输在他们手下之后,匈奴的军队就已经对血军产生了畏惧感,以至于相隔数里遇见血军,不问对方的数量,就会望风而逃!如今,又是一场惨败!以后,他大匈奴再拿什么和血军对抗?
阿凯嘞狠狠的皱眉,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加深沉。
还有那五个不成器的儿子!
老大和老二整日里就知道互相谩骂,变相的争宠。老四和老五一个个只知整日吃喝玩乐,不过十余岁的年纪,每个人的房里都有好几房小妾!
老三……老三倒是个好孩子,领兵也在行,也从不蓄意滋事,行事低调恭谦。可是,他的母亲毕竟是汉人……
“哎!”阿凯嘞叹出一口气,眉头皱的更深了。天天为这些事发愁,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大王!三王子求见!”门外的守卫来报。
“见!”阿凯嘞道。他在心中暗自猜测,自己这三儿子这么晚前来的用意。
“儿臣拜见父王!”身着软甲的三王子进门便拜,果然是恭恭敬敬,一丝不苟。
阿凯嘞摆了摆手,道:“赤兰,你我父子,不必如此多礼。起来吧。”
“是!”赤兰应声而起,垂手而立,神色仍是恭谨。
匈奴三王子赤兰,如今二十三岁。母亲是从大瀚国劫掠的女子,在匈奴王帐中充当奴隶。说起来,赤兰会在这个世界上降生,只是源于匈奴王阿凯嘞的一次酒后乱性。
一个身为奴隶的汉女,匈奴王说要自然就要了,事后更不可能给什么名分。即便是生下了赤兰之后,匈奴人对她的待遇,也没有好上一分。
从出生的那天起,赤兰就被抱走,放到阏氏那里抚养。一直到了赤兰七岁那年,他才知道,自己还有另一个汉人母亲。当他知晓的时候,正是她的亲生母亲亡命之时。换句话说,若不是赤兰的母亲重病无法救治,死撑着一口气,想要见见自己的儿子的话,赤兰将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从那天起,赤兰的血统不纯一事,也被大家知晓。而赤兰也变得愈加谦卑,整日里不是习武,便是练兵,从不跟自己的那几个兄弟打交道。若是没有大事,赤兰跟自己的父王都说不上几句话。
他就像外人一样,对周遭的一切冷眼旁观,偏偏还极尽谦卑、隐忍,让想拿他取乐的众人,都寻不到马脚。
渐渐的,王庭中似乎已经失去了赤兰的存在。他就像是一个刻意的,将自己隐藏起来的猎人,不声不响的隐藏在幕后。
阿凯嘞不禁在想,这么一个空气般的儿子,今夜怎么会找上自己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