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宝玉的异常,水英光往后一退,苦笑道:“真个无奈了,没想到朕的一句话,竟然把宝哥儿刺激起了魔障。”
“陛下,要说刺激起了倔强性子,这还说得着;
但要说是起了魔障——宝哥儿领悟前无古人的一元本心,他哪来的魔障?”
甄公公跟着苦笑,两个人一起,要看宝玉会出个什么景象。
只见宝玉嘴巴张开,几次要吟哦出口,声音却难以发出,他的嘴唇噏动,似乎真个艰难无比。
然而,终究是吟哦出声: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没有异象,这整个的金銮宝殿,没有半点不一样的东西产生。
但是听到这篇文章,水英光和甄公公脸色剧变,真个是苦涩极了。
水英光感慨道:“宝哥儿真个是有情有义,也是真个真心实意的。”
甄公公跟着道:“他明明诗才过人,这次却吟哦出先贤隐士陶渊明的杂诗……
陛下,这小子,咱们可寒不起他的心。”
闻言,水英光冷了脸子,哼道:“静安,你这样说,是要朕昏庸一把?”
“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眼见宝玉沉浸在了文山之中,甄公公也就腆着脸,凑趣道:“陛下,奴才知道您杀风飞流的那一次,那是昏庸给朝堂之上的大能们看的,在朝堂上,您是一直英明。
不过咱们也该想一想,这宝哥儿对乐阳吟都有情有义,对您,对后面的,难道还会差了?”
闻言,水英光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容朕考虑一下。”
没错,是得考虑一下。
不管怎么说,那可是法道八大家之一的穆府!
虽然穆府没落,如今连个四胆以上的举人都没有,但是牵一而发动全身——
这穆府,到底也曾经是法道儒家的八根顶梁柱之一……
他正考虑着,突然宝玉闭上眼睑,随即猛然睁开。
轰隆!
只听一声大响,宝玉眼眸烧出澎湃火焰,让得金殿烈火熊熊。
“再开文山?”
水英光惊愕出声。
宝玉已经是二胆举人,第三座文山没开,早晚会开,他心里清楚。
但是他也很清楚一件事情——宝玉都是开山百丈,每一座文山的开启,都比上一座要难了十倍有余!
他以为宝玉有本事开山,要用那过人的诗才,用煊赫篇章,甚至是十城篇章再开文山,可是……
“这怎么可能?”
水英光低声呼道:“那是别人的诗词,是外人的诗词!
贾宝玉开第三座百丈文山,别人的诗词,怎么可能做得到?”
甄公公也瞪圆了老眼,苦笑道:“陛下,也有可能,就是对此等诗篇感触极深,心潮激荡下,达到了几乎难以达到的效果。
陛下,所以老奴说,这宝哥儿啊,他有点寒心了。”
“有点?怕是你在心疼朕,说的委婉太多。”
水英光苦笑更甚,低声道:“先贤陶渊明是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的人。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这是说的人生——
他说人生既然如此偶然,在这个悲惨的世界苟活生存,已属不易,又何须狭隘固执?他以为这世上的不必是至亲骨肉,只要志趣相投、感情相和,就可以如同手足兄弟。
宝哥儿竟然能用这个开山,就是……”
说到这里,水英光停住了,他不敢相信。
甄公公凑个趣,也是加深的补充道:“陛下,就是说宝哥儿真个把乐阳吟、乐阳申,还有那些举人当成了最亲的手足。
穆府害死了乐阳吟,乐阳吟还是为了救宝哥儿死掉的,也就是说——
在宝哥儿的心里,杀了乐阳吟,简直和杀了他自己无异。
陛下,咱们,真个得好生考虑了。”
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只是不自觉的压低了而已。
金銮宝殿早被下了隔绝,外面听不到里面的话语,而里面,则是能听个清楚。
乐阳申听见陛下和甄公公的谈话,脸色激动到一片酡红。
他本就是个没天没地的,见宝玉还没清醒,那是什么尊卑都给忘了!
他哈哈大笑,得意道:“二爷的心思,我们早就懂了,愿为二爷效死!陛下,还有这位大人,您们现在才知道二爷是什么样的人?
那我可要说了,您们啊,那是站得太高,离人情味儿太远了!
陛下您连二爷都不懂,谈什么懂得百姓?”
“大胆!别以为你是圣途举人就能放肆!”
甄公公勃然大怒。
然而他的怒火,却只是吓了吓申哥儿,却让水英光,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
“陛下,是这小子大胆啊,他以下犯上!”
甄公公猛然白了脸儿。
水英光笑了笑,道:“他大胆,你还点出来他是圣途举人?好了,别说朕没那么小气,就算真个小气了,看在宝哥儿的面子上也得饶他一次。
他也说得对,咱们离百姓太远,或许临死之前,朕得到处走走……
唔,宝哥儿要醒了。”
说话间,宝玉的眼神恢复清明,继而神色狂喜。
虽然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开了文山,真个是天大的好事!
“我以为起码得两个月才能再开文山,没想到,好事呐!”
宝玉笑了一声,还记得抓紧血玉小瓶,躬身问道:“陛下,咱们接着说,怎么灭掉穆府?”
“好小子,这时候还拿话语套朕!”
水英光佯怒了一次,一挥手,把宝玉和乐阳申给卷飞出去。
“沙场指南之法让人给朕送来,其余两样,你小子就给朕收着,要是你死了,活该不存于世!”
声音刚落,金銮大殿的门扉轰然打开,宝玉和乐阳申就顺着空档摔了出去。
啪啪!
两个身影,在朝堂众臣的脸前,摔了个狗啃屎……
“二爷,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收好吟哥儿的血玉小瓶,要是碎掉了,爷就扒了你的皮!”
宝玉实在找不到地方放,就让申哥儿捧着,一起大咧咧的往外走。
“先放好申哥儿的妖族精血,咱们接着去,不灭穆府,爷还就不出京城了!”
这话一出来,朝堂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这世道,怎么就不是个味道了?
贾宝玉明明被摔了出来,显然陛下大怒,他竟然还要去攻打穆府?
胆大包天!
不知死活!
群臣的哼声连成一片,又整理官袍,准备进殿,要好好的奏上贾宝玉一本。
可是这时候,刚刚打开的金銮宝殿,又是缓缓闭合……
等门扉完全合拢,水英光的眉眼一下拧起,拿捏不定,难以断度。
甄公公凑趣问道:“陛下,可是在想宝哥儿?”
水英光点了点头,赞许道:“朕在考虑以后对宝哥儿的态度,他傲气得很,不服君臣伦纲。”
“陛下,依老奴来看,这点用不着愁呢。您有永昌侯一个,为何不能再有个贾宝玉?
老奴反而更担心宝哥儿的底牌,真个……万分吓人。”
“底牌就是底牌,让他自己留着。他要是能成就进士文位,就跟整个儒家掰腕子去吧,要是成不了,也活该造纸术和活版印刷之法埋没黄土。”
水英光轻声道:“江山社稷,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贾宝玉还稚嫩,朕又命不久矣……
算了,就当朕宠个该宠的孩子,真个昏庸一回。”
说罢,金殿门扉轰然打开,甄公公也散去了周身的模糊寒气。
看着水英光的背影,甄公公轻轻的笑了一次……
昏庸?
宠个该宠的孩子?
明明是宝哥儿的底牌太多,四选二,还选出了足以让水英光含笑九泉的宝贝呢……
想起宝玉对炸药的描述,甄公公冷眼看着众臣上朝,心里暗自思量。
…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福康永寿,万灵金安!”
群臣齐声参见,说的上朝套话。
可是这套话过后,水英光猛然一甩龙袖,暴怒道:“朕只剩下三年寿元,何来福康永寿?尔等的废话,未免太多!”
“臣等惶恐……”
“没错,你们是该惶恐了!”
水英光蓦然站起,下了龙栾,大步从群臣的中间走过。
他冷声喝问:“户部尚书胡鹰何在?”
“臣在。”
“你在?朕看你是钻进了书册,一辈子都不出来了呢!
如今年关将至,户部户籍人口又要少了多少?
每年年兽作乱,千万百姓身亡,你勾销各地传达户籍的时候,就不会心痛,不会要死吗?”
“臣惶恐!”
胡鹰暗暗叫苦,难受中,还觉得自己特别冤枉。
正如陛下所讲,每年都死伤千万百姓啊,他哪来的办法?
再说了,处理年兽作乱是刑部和兵部的事情,他就是掌管户部而已啊……
想到这里,胡鹰跪伏道:“回禀陛下,这处理年兽作乱的,是刑部为主,兵部为辅。”
“很好,刑部尚书、侍郎,兵部主管此事的侍郎,给朕出来!”
声音刚落,哗啦啦跑出来一片,也是跪倒了一片。
刑部、兵部的大人们脸色涨红、变绿、发紫……
他们还想着弹劾宝玉,哪里准备了年兽的事情?
就算准备吧,这年兽来无影去无踪,实力也差异很大,他们如何处理?
记得去年,他们派了十名进士、十名妖将巡逻中都,结果只捏死了几个秀才实力的年兽;
还记得也是去年,派了九胆举人处理一座小镇的年兽,结果,被年兽一口吞了……
完全没办法,人家年兽就怕噪音大响,他们总不能让所有百姓,睡觉都抱着铜锣吧?
铜铁,那可都是值钱物什……
水英光见他们愁容满面,冷声笑道:“怎么,没办法了?天天不做半点正事,只想着读书啊,看热闹啊,朕要你们这些废物何用?”
他的脸色冰冷如寒潭一方,天子之怒威压皇城,引起了比刚才更恐怖的颤抖。
“臣等惶恐,请陛下息怒……”
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
所有的臣子只能下跪,恳求水英光不要怒气伤身。
水英光让他们跪了许久,丢出一张普通的造竹纸,冷声道:“你们没本事,你们没能耐,朕帮你们找本事,找能耐!
一群惫懒货色好生给朕看清楚了,这是炸药制法,朕今日下达圣喻,着皇商薛府主管制作,荣国公府监管财务,尔等就跟着广推全国。
别的腌臜事情都放下,要是耽误这件事,朕要你们的脑袋!
胡鹰,你全局监管此事!”
说罢,水英光拂袖而走,没给朝臣半点开口的机会。
众朝臣也忘记开口,争相去看那张普通的造竹纸。
等看过了,就是无语凝噎。
“诸位,这……怎么如此简单?”
“硫磺二,硝石三,木炭四,包裹树皮或是劣纸,都是廉价的普通物什,这玩意能驱赶年兽?”
几个被‘要脑袋’的官员差点哭出来,冲胡鹰道:“胡大人,这,我们该怎么办?”
“当然是全力处理此事!别的官员也是。千万百姓的性命啊,赶不上今年,也不能误了明年!”
胡鹰冷声喝道:“陛下圣喻十分明确,就是要众朝臣以万民计,不可耽误百姓性命!别的腌臜事物,全部放下!”
“那贾宝玉暗杀……”
“是你职司范围内的吗?要是耽误了百姓性命,陛下不杀你,也要问过我胡鹰的千秋笔!”
胡鹰冷冽的,杀气冲天的带人出殿,等回到府上,脸色一下子垮了下去。
“苍天啊……”
胡鹰哀拗不止,问天道:“天可怜见,大地可表,我胡鹰真的是大周的忠臣,不是奉迎陛下,让众朝臣放过贾宝玉的大讳之事啊……
胡鹰知道陛下是让老夫打边腔,让老夫压制朝臣,但是每年千万百姓的性命,老夫怎能不做?”
“继永昌侯之后,贾宝玉又是个厉害的佞臣,老夫还妥协了……”
胡鹰拗哭不止,只觉得自己这个大忠臣,对佞臣屈服弯了腰。
明摆着呢,那是贾宝玉的字迹;
明摆着呢,陛下是袒护贾宝玉;
明摆着呢,贾宝玉用炸药制法,换了处置穆府的权利。
可是……
“值了!”
胡鹰擦干净老泪,嘀咕道:“不遵礼法,任性妄为,蒙蔽圣听,是为佞臣。但是这个佞臣……每年千万百姓……
好吧,老夫忍他一次!”
…
雨,终究没能淅沥洒下。
越过穆府的血色光罩,宝玉看见天边云卷云舒,却被耀眼的朝阳片片揉碎。
他笑了句好天气,偏头吩咐申哥儿。
“记得金殿里说的胆大心小吗,找几个人查探一下,我挺在意的。”
乐阳申想要自己去,却被宝玉扯住了,找了几个举人出去查探。
他和宝玉一起,站在了穆府的大门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