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四周一片漆黑,寂静的山野更显空旷。震地的隆隆声自远处传来,才让人从恍惚的梦境里惊醒。山凹里,如篝火的灯光在上空散射,在湿润的雾气中更显迷蒙。幕布两旁的过道上,人头攒动,细碎的话语如同低吼的森林,此起彼伏,与音响里传出的歌声交头接耳,混乱不堪。
阶梯的夹角,冯东卫手握话筒,对着空荡荡的操场嘶吼,声情并茂。雨帘在灯光的映照下格外耀眼,乘着欢快的乐声在空中尽情舞蹈,酣畅淋漓。
几粒雨珠从他粘着一绺长发的额头无声滑落,其中一粒调皮地钻进左眼,一股辛辣味刺得他好生疼痛。他马上虚着左眼,使劲在额头抹了一把,水珠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朝空中飞驰而去。
幕布右边,秦雪缦神情凝重地注视着在雨中嘶吼的冯东卫,好似有些心疼。她身旁的罗天杰嘴唇咧开,期许的眼神中流露出无奈——
唱得实在是太难听了!
冯东卫唱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人群中响起稀疏的掌声,其中一大半还是瞎起哄的学生。他快步跑向屋檐下,把话筒交给秦雪缦。秦雪缦伸手接过,双目炯炯有神地望望周围,嘴角轻撇道:
“谢谢冯老师的倾情演唱,请为他鼓掌!”
象征性的几个掌声过后,秦雪缦接过在身后计分的香秀递来的纸条,念道:
“上一位选手去掉一个最高分9.8分,去掉一个最低分8.0分,最后得分8.80分。”
她朝右前方伸手示意,继续道,“请评委为18号选手评分。”
幕布左边,学生课桌一字排开,依次坐着十个评委。莫飞和赵书记坐在正中间,莫飞轻笑着朝他耳语,他不时点头应和,偶尔说几个简单的字。莫飞左边,依次是王一民、老黄、老李和涛哥,为学校代表;赵书记右边,依次是马副乡长、雷所长、小胖和赵哥儿,是政府代表。
涛哥若无其事地举起写着数字的乒乓球拍,待秦雪缦念完,便放下牌子继续抽烟。其余球拍如波浪般起伏一会,重归平静。张幼萍接过香秀计下的分数,开始在计算器上一番忙活。
秦雪缦退回幕布边上,坐到正在统计名次的梦岚身旁歇息一会。罗天杰站在她俩前面,一手摁着桌面,一边播报下一个节目。
“怎样?站着挺辛苦的吧?”梦岚朝她高声道。
秦雪缦噘着薄唇,微蹙眉头,弯腰拍拍小腿,笑道:
“都怪这该死的高跟鞋!不合脚。”
梦岚眉毛一扬,惊讶道:
“怎么?不是你的?”
秦雪缦使劲点头,道:
“嗯,是谢冰雨那臭丫头的。没办法,在如此正规的场合,就得穿得正式一些。谁料到,竟是这样混乱的场面!”
梦岚微笑道:
“习惯就好!乡村的文艺晚会就是这样的。有时,人们跑到幕后,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评委还是听众。”
“难道……”秦雪缦疑惑地望向她,突然踌躇不语。
梦岚会意,微笑道:
“把他们撵下去也无济于事。你刚才也看见了,维持会场秩序的老萧撵了好几次也没什么效果,更何况现在还下着那么大的雨。”
秦雪缦颓丧道:
“我老有一种被包围的感觉。”
乐声响起,小五妹腼腆地来到幕布中央,突然拉开弓步,脑袋一甩,披肩长发如柳条在空中乱舞。她扭动着身子,健硕匀称的身躯顿时如长蛇般蜿蜒盘旋,无限妖娆,无限柔美,看得让人热血沸腾。她唱道: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
……
小五妹的歌喉除了尖利之外,并没什么技术含量。毕竟,这是最原始的呼号——就像狼崽子的第一声哀嚎,没有经过任何装饰。秦雪缦由是想:若是这女人自小生活在优越的环境里,假以时日培养熏陶,在歌唱上定然能够小有所成。然而,天意弄人,愚昧的山村,没有这种甄选歌手的途径。好苗子也只好烂在泥土里,无人问津。
“多么可怕啊,愚昧!”
她倒抽了口冷气,“若是我不离开这里,再过二十年,不就变得和她一样麻木不仁了吗?无声岁月,多么可怕!”
但一向暴戾恣睢的小五妹,此刻唱得是那么投入,跳得是那么多情!她就像一个纯真少女,在芳香的油菜花丛里翩翩流连……要不是忽然想起她是一个赌棍的事实,多少情窦初开的小男生宁愿把她当做自己的初恋!
希望是个好东西,能激发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艺术也是个好东西,能唤醒掩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对真善美的强烈追求。精神逐渐麻木的乡民,也只有在艺术面前,才能重新燃起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渴望。这个中年女人,风韵不减当年,只是,额头眼角,早已布满细丝般的褶皱。红颜转瞬,芳华刹那,无声岁月已悄然将她变成一个半老徐娘。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可恨的是,在四十岁上,她还过不上一天风光的日子!她的青春,她年少时的幻梦,在二十岁上,已经不复存在。那时,她也是一只温驯的小羊羔,温柔迷人,懂得娇羞,遇到纯情少年会脸红,仿佛山中幽兰,不染纤尘。然而,在如此野蛮落后的地方,弱肉强食,温柔反倒变为一桩罪过。她第一次被欺骗,第一次伤心难过,第一次欲哭无泪……伤心的过往太多太多,令她不堪回首!所以,她咬着牙从废墟上站起来,要对周围这些野蛮的野兽说不,要把这些龌龊的小男人比下去!于是,她变得越来越坚强,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泼辣,终于,她把这些色厉内荏的野兽们玩弄于鼓掌之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但与此同时,她也渐渐迷失,再也不认识当下的自己了……
即便如此,她非常确信一点:及时行乐,挥霍青春——尤其是只剩半截尾巴青春的残生。
所以,我们经常看见,在马川的每个角落,总有一个忙碌的身影:一个身材硕大的中年妇人,常年穿着一身花哨的紧身衣,学着少年们年少轻狂时的模样,俨然把自己打扮成十八、九岁的清纯少女。无论如何,两肋的赘肉,腰间的呼啦圈,总是与少女们袅娜的身材格格不入的。沧桑的容颜,与少女的温柔恬静也相去甚远。就像牛顿第三定律,她越想努力抓住青春的尾巴,青春便加快脚步,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她唯一的资本,便是两条肥硕的大鸡腿,饱满圆润,油脂呼之欲出,裹进天蓝的紧身牛仔裤里,看起来对男人还有些许诱惑力,大约占去了她体重的四分之一。
她奋力晃动大腿,甩着披散的长发,一边魅惑地笑着,手指一边朝评委席指去,声嘶力竭地挑衅着:
你就像那一把火
熊熊火焰温暖了我
你就像那一把火
熊熊火光照亮了我
我虽然欢喜却没对你说
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
……
莫飞神色严肃地望向她,认真倾听着,不时跟着节拍点头和拍手。他仿佛看到:昔年英姿飒爽的美人儿,又重新复活过来了。
“好!唱得好!”他起身喝彩道。
旁边的赵书记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皱眉准备在乒乓球板上写分。在卡拉ok里吼几首歌,对赵书记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反正,有众人捧着,唱得不好也没人敢挑三拣四。而且,唱歌并不是他们去卡拉ok的真正目的。唉,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至于评委,他娘的,我们这堆大老粗懂个屁!还不是听着顺耳便估摸着打分罢了。奶奶的,音低的就打低点,音高的就打高点。
“你连高音都唱不上去,还唱什么锤子?不如,回家种地去!”
赵书记挠挠下巴,继续思忖道,“十一个评委,就算少我一个,也不能影响比赛结果。”
他火急火燎地在板上写出“9.8”的分数后,便抱着手靠在课桌上,扫一眼对面的人群,等着排在最后的张泽佳出场。
“唱得再好有什么用?”他想道,“还是老老实实干好本职工作才能有饭吃!指望这个出名,不现实,是自讨苦吃!这个月的按揭又要来了,完事赶紧叫上莫飞去雷所长家抓点收入才行。”
他从腰间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正好九点整。比赛结束,时间刚好。他朝莫飞耳语一阵,莫飞焦虑地皱了一会眉头,下决心似的点了点头。
小五妹唱完,似是用尽生平之力,恋恋不舍地归还话筒。周围人群里掌声雷动,欢呼叫好声不绝于耳,再听到赵书记打出的“9.8”的高分,更是像接到凯旋的信号般互相奔走相告。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无声的穷山沟里,俨然飞出一只金凤凰。
秦雪缦受到欢乐的人群的感染,终于开心地介绍道:
“下面由请今晚最后一位选手——张泽佳。谁不爱我们的家乡?谁不爱咱们的祖国?来自计生站的张大姐,即将为我们奉上一曲《山路十八弯》,唱响山乡的赞歌,唱响美好的明天!请大家掌声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