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久违的光芒打在苍茫的大地上，山谷显得慵懒而慈祥。路面的泥泞已经渐渐凝固，变得柔软。街道上，放学回家吃午饭的孩子三三两两，沐浴着冬日乍暖还寒的阳光，踩着柔软的稀泥，散向不同的方向。

王一民在自家屋前站定，用手挡在额前，欣慰地望向西边的山头，自言自语：

“嗯，不错，到傍晚，衣服应该可以晾干。”

与此同时，周礼一边挺着鼓鼓的肚皮，大摇大摆地走来，一边高声道：

“哎，一民，这个月的工资多久发？”

王一民收回手，笑呵呵地望向他，说道：

“工资册15号前就上交了，要拖欠也是上面的事儿。嘿嘿，这个月加了30多块后，我的工资就翻1100了。”

“嗯！”周礼沉沉地叹着，停下脚步，在距他不远的前方站定，叉腰继续道，“不容易啊！物价就跟高利贷似的疯涨，但我们的工资却表现得风平浪静。”

“快出头啦！”王一民愉快道，“以现在的速度，每年涨个几十块，一年下来也有不少呢！”

周礼十分讨厌他的这种精打细算，寻思着：一条好点的内裤都要30多呢，加的这点钱，能成什么气候？这么多年了，加工资的口号倒是喊得响亮，但有几次落实到自己的头上？也难怪，国家这个机器实在是太庞大了，山乡教师队伍也庞大，谁叫我们农村这么贫穷呢？干着最底层的艰苦工作，还领着最低微的工资，工资多加一分，国家这台机器的重荷便多加重三分！要什么好待遇呢？将就着过吧。

但令周礼辛酸的还不止这些。自家有媳妇的小卖部撑着，手头也才稍稍宽裕些。而王一民家就不同了，郑小倩也不出去做事，没有任何额外收入，一大家子的生计全靠王一民一个人的工资撑着，所以，即便是“蜻蜓点水”般的加工资，一个月多个几十块钱，对他家来说都是好事。

广大贫瘠的乡土世界，没有谁会跟钱过不去，“贫贱夫妻百事哀”，长期在底层过着水深火热般日子的人们，太需要用金钱这把尺子来衡量幸福指数了！因为，这里，不存在单独的拜金，也不存在单纯的势利，而是——因为我们太贫穷了！

想想小五妹，吃喝嫖赌，追逐金钱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如涛哥一样安于本分的乡民，虽然勉力支撑，但哪有那么大的本领去满足她的一己私欲？贫穷啊，看你把一个虚荣的女子折磨成什么样子？贫贱啊，看你把一个家庭搞得几乎快要支离破碎！

“确实如此。”周礼叹道，“但和我过去的我们相比，我总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的很幸运，刚踏出校门，就领上七、八百块钱的工资。”

“是的，你瞧，时代对他们多么仁慈。我们这一代的苦难已经成为过去，就没必要在意了，反正都挺过来了。”王一民一番感慨，随即乐道，“对了，新文件出台后，文凭又可以加工资了。专科是加70多，本科是加120左右，真是个天大的喜讯！”

莫飞突然从转角处钻出，阴沉的脸上绽放着难得的笑容，沉沉道：

“一民，你说这个的确是天大的喜讯，关系到我们每个教职工的切身利益。刚好，我有个同学是搞函授文凭的，我这就联系他们，一起帮咱们马川乡的百十号老师提升学历。”

“是嘛？”王一民喜出望外，如果真这么顺利，他便是第一个报名之人。他觉得，年轻人应该也与他们持同样的看法。年轻人嘛，喜欢折腾，到手的工资估计还没挥霍过够，便青黄不接了。对于年轻人们来说，一年下来，这多出来的千把块钱足够他们买个好手机。

“事不宜迟，”他催促着，“你赶紧联系城里的同学把这件事落实。我相信，马川乡广大的教职工们一定会积极响应的，因为，这是他们唯一提高待遇的捷径。”

马川乡百十号教职工肯定会积极响应。越是贫困，在很多无关痛痒的事情上都可能做出妥协和让步，但在关系到切身利益的时候，古往今来，哪里不是打得天翻地覆、头破血流？山乡封闭、落后，这是不争的事实，再贫穷的话，无疑是雪上加霜。到底是很少有人能够做到“贫贱不能移”的，相反，越是生活贫贱的人们，所能看到的只有眼前有限的距离，也即“鼠目寸光”。想想也是，温饱都不能解决，何谈其他大事？随着经济的复苏，接下来的几年，将深远地影响着偏远落后的乡村，自然，也为广大山乡教师队伍带来切实的福利，不过，这已是后话，暂且不提。

总之，自改革开放到那时为止，农村教师的待遇始终如蜗牛爬行，与他们艰难的生存环境完全不协调。

是啊，艰苦岁月都熬过来了，在和平与发展的温床里孕育的他们，还有什么更高的要求呢？每个人都应该服从于自己身上的使命，将颤颤巍巍的山乡教育事业进行到底。可教育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了维持整个山乡教育行业的机器的平稳？似乎又不是。那只有一种解释了：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但是，且看他们过着怎样阴暗的生活？

我们的现在已经不再拥有过去曾经拥有过的东西，比如说艰苦朴素；同时，我们却拥有了过去所没有的东西，比如说享受财富。我们是失去了宝贵的东西，还是时代进步了，我们与时俱进？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总之，对财富、权利、名利的疯狂追逐，传统的价值观正遭受着严峻的挑战。

接下来，按照市场经济的法则，要盈利就要有投资。要函授文凭，就要先期进行投资。函授学校不会免费为广大山乡教师发放文凭。所以，在嗅到教育行业有利可图之后，市里的财经学校已经忙碌起来，到广大的山乡教师队伍去寻找投资者。这一找，自然就找到了各个乡镇小机器里的校长或是书记这一类统领一方各个领域的头目。对莫飞来说，工资收入只能算业余的意外收获，从其他地方捞好处才是他的主业。这不，老同学尖厉的话音言犹在耳：

“拉一个学员就有三百块的提成。咱俩是哥们，五五分成，每人一百五。互利互惠，谁都不亏。”

莫飞当然不同意。明明是自己拉的“客户”，干嘛要和他五五分成？除非自己是傻子。他直接找到财经学校的负责人，一口揽下了4个班80多人的招生名额。确实，除了老弱的30多号老教师，其他的中青年们对加工资都是刚性需求。他不动声色地算着：

“全部招齐，就可以提成两、三万。”

“行！”莫飞愁眉苦脸道，“明天我就去把这事谈成，你们且等候我的好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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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跟鞋声响起，龙丽丽火急火燎地从前方的柳树下钻出来，手里还提着一本厚厚的资料书。远远望见王一民家门前的三个领导聚在一块，心里便不禁有些忐忑。她顿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径直朝三人走来。莫飞先绽出笑容，道：

“哟，小龙老师，下课了？”

“对呀，莫校长。”龙丽丽娇羞道，打量其他俩人一眼，“王主任、周主任，你们也在？”

周礼不冷不热道：

“年轻人，让你少进几趟城不听，光是来回的车费，就得花不少冤枉钱！”

龙丽丽觉得这话有点冷，一边跺脚，一边撅嘴道：

“可是，要在这里干巴巴地待两天，想想都觉得无聊。”

王一民爽朗笑道：

“真是搞不懂你们年轻人，跑来跑去的瞎折腾，你说有什么意思呢？”

莫飞嘿嘿笑了一串，十分阴森，矫揉道：

“你们哪懂？人家小姑娘肯定是去会相好。我就纳闷：咱们学校有这么多年轻老师，难道就没有一个让你合意的？”

“胡说！不理你们了。”龙丽丽拉长声音，娇气道，“三位领导，我急着赶车，就先告辞了。”

周礼无动于衷地点点头，王一民挥手道：

“快去吧。准备准备，车12点半就来了。”

“嗯！”龙丽丽重重地应了一声，攀上石阶，往寝室方向走去。

莫飞嘴里“啧啧啧”地赞着，眼睛却紧随龙丽丽凸起的肥臀望去。他咽了一口口水，不舍道：

“小龙老师，去就抓紧把事办了！毕竟，老哥们都等着喝你喜酒咧。”

龙丽丽听出他加重语气说的“把事办了”的含义，内心不禁一阵鄙视。

“老色鬼！”她轻声骂道。

斜眼望去，斜对面的寝室里，章顺民、江星浩和蒋小月正在做中饭。本来寻常的事情，在此刻的她看来，偏偏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也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醋意。

“好啊，莫校长，到时请你可不要赖皮。”

她朝身后应道，脸上却泛着红晕。她心想：要是能有一人像这样珍惜自己就好了！守着马川，虽然清贫，却也自得其乐。可是，有些人注定有缘无分；有些情，注定遗憾终身。

说完，她几步转到老宿舍后，在屋檐下的石板上走一段，便到单人寝室门口。打开屋门，风风火火地捣腾一阵之后，钻出寝室，整个人已经神采奕奕；干净整洁的紧身牛仔搭上黑色长靴，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

她匆匆地绕到双人寝室后上完厕所，便回屋跨上肩包，拎着一袋衣物，在石板上歪斜几下，便到老宿舍的转角，与双人寝室的中间。星浩已经在双人寝室外的屋檐下站了一会，像是故意等着她出现。四目交汇，她随即低头躲闪，不待她开口，对面那人已经抢先说道——

“要进城吗？”

她实在有些气愤：明知故问，这么明显，难道你看不出来吗？真是个木头。

“对呀！”她稍一抬头，斜眼望向他，捋捋并不凌乱的鬓角，故作镇静，继续道，“你呢？江星浩，莫非打算一辈子老死这里不成？”

星浩可不想一辈子老死这里。他知道她是在说笑，毫不介意地笑答：

“对呀。这里山清水秀，多么适宜居住，等我老了以后，或许会考虑来这里养老。”

龙丽丽听后忍俊不禁，喷道：

“想得美呢你！到老还有多长一段距离？真是异想天开。不和你说了，汽车快来了，我得先走了。”

“早着咧！”星浩平静道，“我早打听过了。你与其饿着去马路上干等，不如和我们吃饱了再上路。毕竟，上了贼船，再想后悔，那可就来不及了。”

龙丽丽绞尽脑汁想了一会，有些哭笑不得：这算是邀请吗？还是讨好？不管是哪一种，也充分证明他真是个怪人，关心恰到好处，温存水到渠成。若是色狼有他这般心计或是细心，那许多无知的少女们可就要小心了。

“不了吧？”她的婉拒显得柔弱无力，“我怕待会儿吃着吃着汽车就开跑了。”

“啊哟——”章顺民探出头，指着前方尖叫，“快呀，龙丽丽，汽车已经开走了。”

龙丽丽脸上一阵惊惶，几步跑到双人寝室外，焦虑地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碎碎念道：

“哪里？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笑声后，她恍然大悟，羞愤交加，转身朝章顺民张牙舞爪地抓去——

“小兔崽子！敢骗老娘，看我不将你撕碎！”

她叫嚷着钻进屋里，与章顺民撕扯一会，便觉全身乏力，一下瘫倒在章顺民的床上。蒋小月趁机道：

“闹够了没，你们？闹够了就开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