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时我能听你的话,或许后来就不会太难过。
——摘自某人的少女心事日记本
这是一个拥有许多不能治愈疾病的科室,有些甚至连发病原因都未能知晓,人类在病魔面前太过渺小,你不确定上一秒还好好的人是不是下一秒就会离开。但此时的陆小凉太过年轻,并不能体会沈书辞话里的含义。她有些生气,人不能只顾自己,她是个好姑娘,别人对她一倍好,她会十倍还回去。
沈书辞又感觉到了来自小姑娘的疏远,早晨上班经过护士站一溜的小护士手里再忙都要抽空跟他打声招呼,唯有某头上别着小黄鸭的丫头,一声不吭,脾气倔起来真是让人拿她没办法。
陆小凉知道有人在看她,就是不抬头,刘玫在配药室喊了她一声,她一转身就走了。沈书辞在外头站站觉得没意思,也走了。
有些事解释不了,得她自己碰上了才能知道。
刘玫麻利地配药,给陆小凉派了个新活:“一早有个老病号住进来,提前预约好的,你过去铺个床,以后归你管。”此时王小雪就在旁边,横了陆小凉一眼,陆小凉也不甘示弱,她眼珠子本来就大,再一瞪就特别圆,跟凸眼金鱼似的。刘玫也不是不知道这俩新人的小动作,各打一下,说你俩给我适可而止。
挨了教训的两个黄牌牌各自鼻孔朝天哼一声,分道扬镳。
陆小凉从护工处抱了新被褥去铺床,是个单间,里头站着个特好看的女孩,头发长长的,一张白净巴掌脸,指甲涂成大红色,穿小短裙和紧身衣,像时尚杂志里的模特。
陆小凉以为是家属,边铺床边交代住院事项,没想到女孩往床上一躺,说没家属,就我自己。
陆小凉愣了愣,女孩比她表现得无所谓多了,坐起来冲她笑了下,本来有些冷的五官如冬日花开,雪融枝头:“你多大了啊?看起来特别小。”
陆小凉抠手指头:“你多大了啊?我不小了。”
两人一对,同一年生的。
陆小凉心里更不是滋味,老病号老病号,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老病号。
病久了自己都是半个医生,有的时候比医院的人都知道医院的规矩,不说别的,血液科的老病号就比药房的药剂师要知道怎么排队等床位,住院部没有门诊部的网上排号系统,老病号知道人先不用来,来了也没用,护士站的电话是一直存在手机里的,打个电话先约床,护士会先把即将出院的床号电脑里挂着,这样安排好了你再来医院,一来就能有床位,即使别人比你先到医院的,也不能占了你的位置。
血液科很多需要分期打化疗的患者都这么做,时间久了护士们都记得,电话里一报名字就和脸对上,感觉跟朋友一样熟稔。
***
铺好了床,陆小凉对少女说:“你跟我来一下,咱们填个表。”
少女轻车熟路跟着陆小凉去护士站办手续,甚至比陆小凉走得还快,她踩着一双特好看的高跟鞋,水晶带子缠在纤细脚腕上,打了个蝴蝶结,这双鞋陆小凉在商场里见过,五位数,她想攒钱买。
不过陆小凉现在没工夫感叹鞋有多美,因为走在前头的少女是瘸的。
那一双长腿,交替向前,迈着大步,似乎不在乎走路姿势有多奇怪。
陆小凉闷声追上去,搀住了少女,也不说别的,少女挣开她:“没事,我自己能走。”
少女的身姿引来许多关注,她的脸上渐渐没了刚才的平和,非常冷,不过再冷也是冰山美人。她填表,姓名那一栏写了“齐芯甜”三字,陆小凉觉得她的爸妈能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应该很疼她才对,可为什么她会独自来住院?
少女身上有太多的谜团,陆小凉给她写住院手环,她嫌她字难看,另外拿过一个,自己写了名字戴上。粉红手环挂在她细细的手腕上,陆小凉发现那里有一道很深的疤。被一枚纹身掩盖。
陆小凉回去翻看电脑病例,齐芯甜得的是红斑狼疮,发病五年,这次入院是因为股骨头坏死。
她的腿……
刘玫闲下来见着陆小凉愁眉苦脸,摸摸她头:“这就受不了了?”
陆小凉喃喃:“我去帮她问问。”
她站起来去找毛毛,毛毛伸手一指后头:“你问老沈呗,老沈的病人。”
陆小凉站在不远处瞧了瞧,想想还是作罢。
沈书辞开了医嘱主动拿给陆小凉,陆小凉接过来半个字没有,两人跟演默剧一样,唯有沈大夫的手尴尬地落下,最终揣进口袋里。
***
又是陆小凉夜班,没什么事却没见毛毛去休息,反而赖在护士站前和陆小凉聊天,有一句没一句,心不在焉的,手里还玩着微信,像是在等谁。不一会儿他接了个电话,离得近,陆小凉能听出是男人的声音,只见毛毛挂了电话毛毛躁躁往外走,嘟囔着真是笨,这都能被锁住。
再一会儿后毛毛领着仇深回来了,一番解释陆小凉才弄明白仇深今晚从停车场上来,见工作人员专用电梯室的门开着以为能通,谁知道那是用工作牌进电梯的,他在里头进不去电梯门又关上了,因为门也是要刷卡的,所以他就这么被锁在里面半小时。
他依旧拎着一个三层饭盒,冲陆小凉眯眼笑,说真巧啊凉凉。
陆小凉羡慕的不得了:“我也想有你这样的室友。”
她没别的意思,倒是毛毛脸红,胳膊一撞仇深:“这家伙像个老妈子。”
仇深看了毛毛一眼,转头跟陆小凉解释:“我爱吃自个儿煮的,不过我手没准,每次都剩,正好给他带点儿,不然每回都说自己要猝死,我懒得照顾他遗产。”
陆小凉问毛毛的遗产是什么。
“狗,特爱掉毛,真心伺候不起。”仇深无奈极了。
陆小凉啊了声:“毛毛你这么忙还养狗啊?”
毛毛看着仇深嘿嘿笑。
“嗯啊。”仇深扶额,“这家伙住在医院似的,没有我他家狗都要饿死了。”
陆小凉喜欢小动物,问:“阿深你有照片么?狗子很可爱吧?”
仇深呵呵一笑:“我跟那畜生不对付,照片你管毛安奇要吧。”
毛毛装作说悄悄话其实特明显:“他就嘴硬,可喜欢我的狗啦,改天带给你玩。”
陆小凉摆摆手:“可别,我怕狗。”
她小时候被狗咬过,记忆尤深,可又很喜欢,所以只能看照片解馋。
于是毛毛翻手机找照片,一边让陆小凉加入他们的夜宵之列,正说着只听一声咳嗽,毛毛看过去一声卧槽,捂着胸口说差点被你吓死。
齐芯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穿一条轻薄白纱睡裙,长头发,乍一看确实吓人。她冲陆小凉勾勾手:“我找你有事。”
“你怎么还不睡觉?”陆小凉管家婆似的跑过去,毛毛带着仇深进了大办公室,“你找我啥事?”
谁知齐芯甜说:“其实没什么事。”
陆小凉:“……你耍我呢?”
“恩。”伸手捏捏陆小凉的脸颊肉,目光看着毛毛埋头狂吃边吃边夸好吃的模样,饱含深意地一笑。
***
mri得排队,两天后齐芯甜做了检查,结果显示她左侧股骨头缺血性坏死二期,右侧三期,大转子骨塌陷变形磨出了刺,所以她每走一步都很疼。
股骨头坏死有很多原因,车祸、骨折、酗酒、药物,不管是哪一种导致的,最后都免不了置换人工关节的命运,而现阶段即使是国外的器材置换后也不能保证一定不脱落不感染不需要维修,只能说外国货更有品质一些,国内自主研发生产的在价格上会便宜一点,患者需要根据自己的经济实力做出选择。
而置换关节是有一定指标的,目前这个指标国内外也存在争议,早些年,一般四期以前,没到万不得已的情况,还有就是年龄不到五十岁以上的,医生都不会建议置换,原因很简单,这是个大创面手术,刀子在大腿根到臀肌的地方划开,术后有不小的血栓风险,还有就是面临着一个进厂维修的几率。
运气好的,或许国外陶瓷关节能用十年二十年,运气差的,三四年回来再开一刀的也很多,再有运气更差的,进厂维修的次数超过了皮肉身躯能负荷的最大极限,最终还是只能瘫在床上。
所以年纪越大置换关节越没有后顾之忧。
许多老人摔倒后骨质疏松非常容易骨折,不置换只能吃喝拉撒躺在床上,不但增加家属负担,对于老人的晚年生活来说也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医生会建议置换,说句不好听的,假关节能陪伴老人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这些年,提倡生活品质优先,换句话说就是你活着首先得保证生活品质,然后再考虑进厂维修的或许不会发生的事。
能走能跑,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能融入社会参加工作,这就叫生活品质。
特别是年轻人,如果没有了生活品质,年轻还有什么意义?
说不清齐芯甜的骨坏死是由于本病还是激素造成的,但人们在明知道激素会造成如此不良后果仍继续将其运用在各项病症中并不是一件需要辩证的事,除开红斑狼疮,当年sars前期死了那么多人,直到发现激素是特效药后那样恐怖的情况才得到控制,当年活下来的人因为大量用药几乎多多少少都出现了骨疼骨坏死,但在当时,激素是救命药,挽救生命是唯一指标。
而在激素运用之前,红斑狼疮五年存活率不到30%,现今,这个病已经归在医保可报销慢性病中,如高血压糖尿病一般,如果坚持长期服药,定期检查,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也不算是个太严重的病症。
***
齐芯甜一个人锁在房间里看了不少百度百科和病友论坛,出来后告诉沈大夫她想置换。
沈书辞看到了她眼里的倔强,和某人很像。
他打电话找骨科主任上来会诊,骨科主任特别给沈大夫面子,亲自过来了,要知道一般这种在他们骨科看来特别简单的手术就是使唤身边住院医上来了解情况的,经过商量,沈书辞和齐芯甜有了一场特别慎重的术前谈话。
他是这么跟她说的:“我建议你目前阶段保骨第一,你还年轻,最好能撑到四十岁再置换。”
陆小凉正巧发温度计发到这个病房,听了一耳朵。
齐芯甜不高兴:“我都不能走路了还保骨做什么?你放心,我有心理准备,就是以后运气不好进厂维修我也要置换,沈大夫我还以为你是从国外回来的观念不会这么老旧,没想到还是一样,你不需要怕担风险,我不会怪你。”
她和陆小凉以往接触的病人很不一样,她不像白血病的老爷爷和赵萌萌那样,最愁的是钱,她看起来好像不缺钱,只重视漂亮。
陆小凉偷偷看了眼沈书辞,以为他会甩手就走,没想到这人没走,一把拉过陆小凉拿笔帽在她大腿连着股骨的地方一划——陆小凉迷迷糊糊间觉得他是画在了她的屁股瓣上……
他说:“置换在这里下刀,长度十公分或者更多,视情况而定,刀口呈t字形,把你的转子骨锯下来,钻孔通至髓腔,填充水泥固定股骨头,这一步做不好经常出现的情况是长短脚——”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眼齐芯甜,笔帽还点在陆小凉裙子上,眼尾扫见她浑身抖了抖,似乎比当事人还害怕。
沈书辞垂下眼,笔帽松开,小姑娘腿软地扶住墙。
“接着开放负压引流,分层缝合,到此你需要考虑的是静脉血栓的出现和术后感染,挺过这一关后你再需要考虑,一个国外股骨头最完美使用二十年,你的病情这五年来一直控制的很好,我认为你活到六十五岁不是问题,那么你将重复以上操作两次,不算其他进厂维修。”他看向齐芯甜,“而我的建议,是刮骨术、髓心减压术、骨瓣植入术和干细胞移植同时进行,伤口长度差不多,也需要钻孔,但除了你自身的东西外不会植入其他东西,不会产生排斥,也不会出现松动,如果手术完美的话,你将有可能恢复成以前的样子,如果你好好保养的话,坚持二十年,或者更久,那之后你再来找我,我会同意你置换。”
说完,沈书辞脚尖踢了踢少女放在床边的高跟鞋:“当然,如果你依然穿这种东西,那还是去置换吧,我没意见。”
病房里,陆小凉和齐芯甜同时心疼地叫起来:“你别踢!”
两人一齐扑上去,一个抱住了沈书辞的腿,一个抱住了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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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儿有话说:
沈大夫:行,动不动跟我生气,谁惯的臭毛病。
陆小京:还能有谁,自己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