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辞已经睡了两年了,为了想办法救他,成老可谓走遍了大江南北,最后还是因为身子骨不如从前了,所以才迫不得已回到幽都。
季辞就被安置在季府中,季府平日里除了下人几乎是无人来往的,初影说安静的环境更适合他,因而就连下人也清除了一大半,不过成老带着小花住了进去,方便观察他的状况。
陆旗每日都会去看他,清鱼和云淮但凡有在幽都,隔三差五也会去找他说说话,这也是初影说的,说是有熟悉的人陪伴着,他苏醒的机会更大。
阳春三月,春光明媚,正是桃花开的好时节,季府的花花草草也探出了头,一眼望去,亭台楼阁间,假山流水潺潺,一片春意盎然,勃勃生机。
清鱼穿着浅色蓝裳坐在水榭中抚琴,抬头便是灿烂阳光,映照着湖水波光粼粼,几只鱼儿欢快的嬉戏着,一幅美景如画,深深地镌刻着。
远处铺就的鹅卵石路上走来了一位粉衫少女,她眉眼清秀,身上珠钗玉环,是个标志的美人儿。
她静静落座在一旁的蒲团上,等清鱼弹完一曲后,捧场的鼓了鼓掌,“琴艺大有进步!”
清鱼含笑道:“多谢公主。”
这是她最近和知琴学的,也只会弹这一曲罢了。
七公主安静地倒着茶,“季辞最近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成老试了各种法子,也还没醒。”
七公主平静地点了点头,却又不免有些失望,她刚才去和季辞说了些话,他也是半点反应都没有。
“其实你大可不必一直等他,启明侯待你很好,若是你也不讨厌他,倒是能先相处一番。”
这两年来,因为季辞,她和七公主的关系变得不错。说起来,她们也是有缘分的,她娘是姜晚,七公主又是被朱皇后误认为是姜晚的女儿,所以她真心亲近她,说这一番话也是为了她着想。
七公主却摇了摇头:“季辞之于我,应当如同云淮之于你,我很早就认识他、喜欢他了,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呢?启明侯的心意我知道,我也与他说清楚了。如今我只想等季辞醒来,哪怕他永远都不喜欢我,只要我能看见他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清鱼暗自叹息,若是季辞不醒,她难道要这样孤独终老吗?
“你还年轻,摆在你面前的选择有很多,你现在想等便等,若是你回心转意了,也可以去追求。”
七公主淡笑了一下:“我明白的。”
“云淮没同你一起来吗?”七公主又问。
“他有事先走一步了,我便在这待会儿。”
季府春光烂漫,清鱼觉得风景美极了,所以就留了下来。
“也好,虽然季辞未醒,但多个他熟悉的人,总归是更安心的。”
说起来,偌大的季府实在是人丁稀少,撤走了一半下人,更是空荡荡的,季辞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难怪清清冷冷的寡言少语。
想到这儿,清鱼就问:“你从前认识他时,他就是如此话少了吗?”
“是啊,越是长大,就越是寡言。”七公主讲到过去就很是心疼他,“他小时就无父母,一直跟着旁支的亲戚长大,在别人家里总是过得难受的,所以最后他自己回到季府住下了。”
清鱼想想,那时他可能还是孩童吧,寄人篱下,想必是要受人欺负的,又无父母兄弟,只能咽下苦楚,孤孤单单的长大。
清鱼忽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觉得某处很酸,便沉默了下来。
“陆旗比我更早认识他,知道的也是比我多的,倘若你想知道,可以去找他。”
清鱼颔首。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七公主就走了,清鱼也离开了水榭,往季辞的院子里去。
成老就坐在院子里晒药,清鱼径直走到了屋子里。
季辞安静地躺着,呼吸平缓,面色如常,像是睡着了一样,神情比从前更加柔和,瞧着就像是哪家清贵的公子。
“季辞,我又来看你了。”清鱼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
“今天云淮没来看你,你别怪他,他是有事得先离开了,他托我告诉你,明天他会亲自来向你赔罪的。”
“我和云淮出门的时候,他还总是记挂着你,生怕哪天你醒了他不能在第一时间看到你,你说你啊,怎么突然和他那么要好了呢?”
“季辞,我们都在等你醒来,你想必也知道吧,七公主还没放下你,我怎么劝她都不肯接受别人,只能你亲自和她说了。”
“要不说你是幽都第一公子呢,都睡了两年了,外面还是有大把女孩喜欢你、等着你,你可不能让她们等太久啊。”
清鱼说着说着想到了什么事,就笑了:“季辞,我也在等你,我一直都很想亲口问你,你是锦衣卫指挥使、是整个幽都女孩的梦中情人,这样好的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要是你听得见我说话,可不能笑我自恋哦,我这是合理推断。”
清鱼自己笑了一会儿,见他还是安安静静的,忽然叹了口气:“季辞,明明你已经过得这么苦了,为什么老天还是不放过你。如果有一天你醒来了,我希望你可以忘记所有的烦恼,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季辞…你一定要醒来啊…”
风吹着花瓣落进了屋子里,远处传来若有似无的交谈声,季辞躺在床上,像是闻到了春天的味道,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又恢复了平静。
那也是一个晴朗的春日早晨,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走进了大院,院子里有许多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很欢快地在玩耍。
见到两人时,他们都好奇的凑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说着,小男孩有些腼腆,他躲在老人背后偷偷地看着他们。
“孩子们,他叫阿辞,以后就和你们住在一起了,大家要好好对他,做好朋友,好吗?”老人眉目慈祥的看着眼前的一群小孩们,笑着问道。
“好!”众人应着。
老人又转身搂着小男孩的双臂,声音温和:“阿辞,这些哥哥姐姐以后都是你的好朋友了,你开心吗?”
年幼的季辞看了看他面前和他差不多高的人,摇了摇头,声音软软地:“常爷爷,我想要回家,我想我爹娘了。”
“阿辞乖,你爹娘有事出门了,你先在常爷爷这里住一段时间好吗?”
“…好。”小季辞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
在大院里,小季辞和他们玩的不错,虽然他容易害羞,但是年长些的哥哥姐姐都会带着他,渐渐地,他变得开朗了许多。
直到有一天,大院里来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叫阿光,他长得很壮,但是黑黑的有些难看,他讨厌大院里所有比他好看的人,尤其讨厌小季辞。
阿光仗着自己比长得别人高大,总是欺负那些漂亮的弟弟妹妹,后来被大人教训过几次后,他就会私底下偷偷的打人,等到有人在的时候,他就会假装他们是好朋友。
小季辞就是他每天都要欺负的人,阿光总是会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就把他拖到没人的地方,然后用拳头揍他,那时候的季辞会哭着跑去找常爷爷告状,然后接下来几天他都不会再被打了。
但是渐渐地,小季辞又发现大院里的小孩都不和他一起玩了,他跑去问,别人就会告诉他,如果跟他玩就会被阿光打,小季辞伤心极了,又特别的生气,于是又跑去找了常爷爷。
“常爷爷,他们都不喜欢我…”小季辞坐在常爷爷的膝头上,可怜巴巴的哭着。
“阿辞乖。”老人的脸色没有平时那么红润了,看起来暗黄暗黄的,他搂着小季辞,很心疼他,但是他也管不了这事,所以他只能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又过了一个年头,大院里的小孩不知怎么的知道小季辞的爹娘死了,于是就跑到他面前嘲笑他。
“原来阿辞是没人要的小孩儿…”
“他是常爷爷捡回来的,我才不要和他做朋友!”
“阿辞是小叫花子,略略略…”
“哈哈哈哈……”
小季辞面色苍白的反驳着:“我才不是!”
但很快所有人都知道这事了,他们都围着他笑话他,小小的季辞承受不住,还是哭了出来,可他仍旧倔强地反驳:“我不是小叫花子,我有爹娘!”
阿光看着满脸眼泪的他,还是觉得很碍眼,凭什么他没爹没娘的,还长得那么好看!
于是他恶劣道:“常爷爷骗你的,你爹娘才不是出门了,他们是死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没有爹娘了!”
“不是!不是!你骗人!”年幼的季辞哭到嗓子都哑了,他尖叫着后退,想逃离这个地方。
“呜呜呜…常爷爷,我有爹娘对不对,我有爹娘!”小季辞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人,哭诉着。
“阿辞,你有爹娘,他们是骗你的,你爹娘会来接你的。”老人擦掉他滚烫的泪珠,温柔耐心的安慰他。
“常爷爷,我想…嗝…想我爹娘了…”小季辞眼睛通红,打着嗝委屈地看着他。
“阿辞乖,等你长大了就能见到你爹娘了…”老人无力的解释着,只能不停的安慰他。
小季辞发现常爷爷好像很累,就乖乖的点头:“我知道了,常爷爷…嗝…你是不是难受啊?”
“常爷爷没事,只要阿辞好好的,爷爷就开心。”
“嗯!阿辞一定好好的!”
季辞暗下决心,他不能再来烦常爷爷了,他肯定很累了。
虽是如此想,但在大院的日子仍然不好过,小季辞还是众人欺负的对象,他一直忍着不去找常爷爷,等到有一天他实在受不了了,他就跑了过去,结果被一个很凶的女人赶了出来。
“都是你这个小祸害,克死了你爹娘,现在又来克公公了!”
“我不是!”小季辞大声的反驳,但还是被无情的赶了出去。
后来的几天里,大院里挂满了白布,小季辞才从被人口中知道:疼爱他的常爷爷死了。
小季辞不能接受,他拼命的跑去找,又被一次次的推了出来,他哭到没有眼泪了,肿着眼睛求他们让他见常爷爷,最后他们终于放他进去,他才看到常爷爷躺在床上睡着了。
“常爷爷,常爷爷,你醒醒啊…我是阿辞,阿辞很听话,你看看我…”小季辞趴在床边,声嘶力竭地喊:“常爷爷,我不要你死…常爷爷…”
后来常爷爷被人装进盒子里抬走了,小季辞受了欺负就再也没人安慰他了,他只能孤孤单单地坐在大院的角落里,看着鲜花又生又败,看着天空渐渐变暗。
小季辞是被一个男人接回到季府的,他长得很威严,对他也很严厉,但是他不会欺负他,还会给他好吃的。
虽然每一天都过得很累,但是小季辞毫无怨言,因为他太害怕了,他不想再回去那个四角的天空下,他不想再看到只有一片白的房子。
他要听话,他要认真。
一直谨记着这教诲,小季辞慢慢长大了,他成为了锦衣卫的一员,变得更加繁忙了。
直到十八岁的时候,他成为了锦衣卫的指挥使,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他只是冷着脸就能让他们退避三舍。
他也始终谨遵着景阳帝的教导,要守护北镜,哪怕用生命也在所不惜,所以他一直认真的保护着北镜的子民。可夜深人静时,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还是灰暗的,还是孤零零没有人保护的。
这样的感受一直困扰着他,直至他遇上了一个人。
那时候,他奉命去秀河镇查探,意外碰见了一个中毒的女子,于是他将她救了下来,本来这就是他的使命,但没想到他和她又在竹城遇见了。
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样子,他起初有些愤怒,随后又释然了,不在乎自己生命的人他不会再救第二次了。可当他知道这个女子是为了保护一个陌生女人才浑身是伤的时候,他心头一震,想到了儿时的事。
他生平所见之人,皆是自私或淡然,也许他们不会去伤害别人,但他们也不会为了救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而把命搭上,更何况她的对手是凶悍无比的山贼,落到他们手上只会生不如死。
那个女子给了他不一样的感觉,所以从那以后,他变得格外关注她,也因此发现她总是很无私的去保护每一个人。久而久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她打动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是季辞,他注定是要和她辞别的。
……
季辞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瞬间恍然回顾了自己过去的所有,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听见悠扬的琴声时睫毛轻轻颤动,然后眼里有了清淡的笑意。
水榭中,蓝衣女子背对着他正在弹琴,琴声悦耳动听,仿佛春风拂过。
季辞低眸浅笑,静静地站着。
“季辞?”
铮——
云淮的声音让清鱼弹琴的手骤然停了下来,她转头看去,阳光下,季辞正看着这处。
云淮放下了手里的点心,赶忙到了季辞身边,拍了拍他的肩,笑骂:“你舍得醒了?”
季辞只是点了点头。
清鱼也走到了他面前,似乎不敢相信,“季辞,你终于醒了。”
“姑娘是谁?”季辞很冷静地问。
两人诧异地对视一眼,云淮问:“你不记得了?”
季辞摇头,然后淡漠地走开了,徒留二人在后面大眼瞪小眼。
花开了,一切也如她所愿重新开始了。
季辞握着手里的花瓣,看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