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要撒很多谎,大多数谎言说出口之后,说的人与听的人,转眼也就忘了。
然而,少数听的人误把谎言当真,而后念念不忘,这世上就有了所谓的骗子。
袁屿偶尔会很难过,他不想当骗子。
或许,小道姑能够在长大后忘记自己那晚说过的玩笑话,然后顺便在时间这个庸医手里,把自己这个人也一同忘了去。
这样的结果,是再好不过的,如此想,袁屿心里会好受许多。
毕竟,无论什么东西,都能在世间找到替代品,如同这地里的庄稼,砍掉了玉米秸秆,会重新长出麦子、水稻,这样的道理,并不荒唐。
人也是如此,不过,代替人的,会是另一个人而已。
袁屿一个人在外乡过完了中秋,不悲不喜,如同流浪一样的日子,没太多的苦头,也没太多的甜头,平庸的厉害。袁屿却很满足,没有了陪伴,自然也就不会再去承担丧失陪伴的痛苦与失落,当真真正正孑然一身的时候,这世上别的东西,反倒变的无所谓了。
当初离开卜曦家不久后,袁屿就听闻卜曦家的宗祖卜曦辰砂的魂相出现在了卜曦家祠堂,这或许会为萧老头留住最后一线生机,所以,袁屿把心底对太一宗最后的挂念也放下了。
叶子照旧在秋天落下,河岸拂过的风也变的萧瑟起来,带着凉意,泛黄的草在地上铺成了毯子。
河水枯了,不远处,四五个孩子用袋子裹在屁股下面玩滑梯,从岸上滑到河底,满头大汗,却乐此不疲。
袁屿坐在河滩的草地上看的很认真,他其实很想玩,却怕生,也没有换洗的衣服。
紧挨着河岸的田里,大人正把捆好的玉米秸秆往板车上装,每一捆枯黄的秸杆中都会抖落出一群饥不择食的蝗虫和蚂蚱扑棱着飞出来。
秋日天凉,草黄,叶落,这些东西也就活不长了。
另一边不大的枫叶林,地上却一片红,红的发亮,树木叶落时,本该衰败萧瑟,枫树却在衰败中走向辉煌。
袁屿顺手捉了飞过来的蚱蜢,捏住尖脑袋,用狗尾巴草穿成串,在光秃秃的河底生了一把火,就丢了进去。
那些七八岁的小孩儿或许是玩腻了,就窃窃私语艳羡的围上来。
水和火,对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烤蚱蜢这种事,更是引起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兴趣。
方言有些难懂,费尽了力气,袁屿才听清那个满身泥土的小胖子瞪着大眼说:“你老子不揍你吗?我以前把麦杆子点了,我爹揍的可狠了!”
袁屿愣了愣,看着光秃秃的河滩,确信没有引起大火的威胁,才摇了摇头。
小胖子拿手扣着嘴,瞅火堆里指头长的蚱蜢流口水:“你要烤着吃吗?”
袁屿摇摇头:“不好吃!你要想吃,烤红薯才香!还顶饱!”
袁屿把顶饱这两个字咬的很重,那小胖子流着口水,很郑重的说:“我家有,你别走!等我去拿!”
小胖子说完就撒丫子跑开了。
残阳泛红的时候,袁屿如愿从小胖子手里骗来了烤红薯吃,嘴上吃的一圈黑。
秋意凉,不断的有蚱蜢被温暖吸引着落在火堆不远处,那几个小孩儿便捉了,捏住后腿嚷嚷着:“扁担扁担钩,扁担扁担钩,你挑水,我熬粥,我熬粥。过家家,过家家,小小子当爸爸,小丫丫当妈妈,大榕树下过家家。哎……和泥巴,蒸馒头,捡碗碴,切葱花,跨上树棍骑大马,回娘家,回娘家。
扁担扁担钩,扁担扁担钩,你挑水,我熬粥,我熬粥。过家家,过家家,小小子当爸爸,小丫丫当妈妈,大榕树下过家家。哎……过家家,过家家,不吵不闹,不打架,一群燕子也飞来啦,过家家。哎……哎……过家家。”
袁屿难得的开心起来,只是当那些小孩子各自被田里大人呼唤着名字喊走的时候,袁屿的开心,就只剩下了满心落寞。
以前,学堂里的语文课文上,说,这世上的悲欢本就是不相通的,大概真的是如此,鲁迅先生应该看的很透彻,才会说,别人的悲欢,我只觉得吵闹。
最担心的事情终究发生了,袁屿顾及到了周围是否有枯草,却并未想到秋日的风会如此的孩子气。
以至于那堆火中的几团燃着的树叶被吹走的时候,袁屿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就看着河岸上的枯草以星火燎原之势蔓延起来,转瞬便淹没了田里未来得及收走的玉米秸秆。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热浪,袁屿嘴唇发白,整个人都在颤抖。
在想清楚了逃跑之后可能会带来的后果,袁屿还是选择了喊人。
一直到夜幕降下,火势终于扑灭了。
袁屿也被几个恶狠狠的大人拎着脖子,质问家里的大人在哪里,好做赔偿。
袁屿理亏,没什么狡辩的。
而对于这些质问,袁屿自然又是回答不出来的,这终于激怒了那些庄稼地主人,嘴里大骂着野种、二流子,挥手就要打。
袁屿没有去躲,犯了错,自然是要认罚的。
然而,这些人的巴掌终究没有落下来,被一个带着腕表的大手掐住了。
袁屿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以为自己在做梦。
带着腕表,穿着得体的男人三言两语问清楚了事情原委,就数了几张钱,用很标准的普通话说:“玉米秸杆值几个钱!烧在地里来年不还是自家的肥料,亏不了外人!这些钱,总够了!”
庄稼地的主人抽了抽手,还是把钱接在手里,色厉内荏的嚷嚷:“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辛亏救火救的及时,要是晚上几个时辰,天晓得大火会不会把村头的房子烧了,闹出来人命可还得了!大人可不能这么惯孩子,有钱杀人放火就不犯法啊!”
带腕表的人显然有些生气:“少扯些没用的,你要把这孩子打了,我跟你没完你信不信?”
庄稼地主人被这城里派头的人镇住了,却仍旧不情不愿的固守着最后一丝硬气:“你是他谁啊?”
带腕表的人回答的理直气壮:“我是他叔!”
这人没撒谎,袁屿楞楞的看了半天,确定自己没认错,才愕然的开口问胡国成:“叔,你咋在这儿?”
胡国成揽过袁屿满是灰烬的肩膀,骂骂咧咧的带着袁屿离开了。
前脚刚走,身后那几个庄稼地的主任就为自家该拿多少赔偿的事儿吵吵了起来,甚至有打起来的趋势。
胡国成唾了口唾沫,没好气的说:“嘴上嚷着不是钱的事儿,一转身还不是为了俩钱儿打起来!真他娘的虚伪!”
人都是虚伪的,袁屿觉得如此,只是他很识趣的没有说出来。
胡国成带着他上了辆面包车,后面堆满了纸箱子,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胡国成摇开了玻璃,点根烟,才骂袁屿:“你小子不是去当道士了,咋个能跑这儿来,要不是我下来撒尿,你可要吃大亏了,一顿揍少不了!”
袁屿很认真的说:“我不怕挨揍!犯了错,要认的!”
胡国成愕然的看着袁屿,惊讶于袁屿的话,半晌只说了一句:“有骨气!”
袁屿丝毫没有听进去胡国成的夸奖,只因为,车坐上扔着几张报纸,上面写着,黑龙江某处的私人矿场发生了瓦斯爆炸,无人生还。
报纸上载的黑白图片上,袁屿看到被挖出来的人,骨头都在地下被压变形了,可袁屿仍旧认得出,那是梁栓。
袁屿抿着嘴唇,说不清的委屈,当初,为什么都不相信自己啊!
而,在图片的另一角,章彦神色平淡,目光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胡国成抽完了烟,夺过报纸擦了鼻涕,团成团扔出去,拍拍袁屿的肩膀:“走吧,找个馆子,咱叔侄俩好好叙叙旧!”
袁屿满脑子却只有章彦那双眼,良久,低声哽咽说:“害人的人,就不该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