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满楼闻言哈哈大笑,道:“书生以文章粉饰太平,圣人以道德荼毒众生,愚蠢!愚昧!愚不可及!”语气中更添了几分鄙夷。
沈文谦闻言立住身子,半晌不语,许久才摇摇头道:“你这话说的太不公允。”忽而长叹一声,满含热泪摇头轻声叹道:“你不懂的。”钱满楼耳朵确是颇尖,早听到他的叹息,嗤笑一声道:“休说我不懂,告诉你,我钱家宋时也曾是燕赵望族,沧州城内一般铺面都是我家产业,十里八乡的百姓都受我祖父庇护,元鞑子一来,虽说辉煌不再,那也是殷食人家,颇受民间爱戴,钱某更是自幼聪慧,我三岁识字,五岁熟读经典,七岁作文,十一岁便掀了老教授的学馆,邻里乡党皆称我为神通。”顿了顿,声音转大,越说越快道:“钱某后来十三岁娶妻,十五岁得儿,二十岁不到便连过了县、府、院三场科试,洪武十七年朝廷开科取士大兴文教,我当年便高中北平布政司甲子科桂榜的亚魁,可惜我做老爷的那年小年夜,我父母、爷叔阖门三十六口遭仇家杀害,连老婆孩子都没能幸免,我钻了后院狗洞才逃出生天,经此世变,我甚么心死了,改名苟活在运河之上,保我钱氏血脉不至灭绝,人世间的酸甜苦辣钱某已经尝尽,还有什么是我不懂的。”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沈文谦闻言心中一惊,亚魁乃是桂榜第六的一等名次,举人出身的老爷更是有有了参与朝廷选授官吏的资格。想到此节,心中起了敬畏,蓦地起身,冲他折腰拜倒。随即仰头向他脸上望去,见他一丛短须黑白相间,三十岁不到的年纪,眉宇间却颇染风霜,面上不悲不喜,低沉的笑声中挂着几分酸楚,不辩喜怒,许久才小心劝道:“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如意,恩公莫要时刻萦绕于心才是。”钱满楼苦笑道:“我是畜生,早就忘了旧日血仇,可我即使想在这窄窄的运河之上安身,也是艰难,你是不知,这运河上下的万千船工,生计艰难,无不受尽苦难,不说天灾,单单人祸便让你苦不堪言,漕匪压榨,狗官盘剥,我去年的收成九成九都被恶狗夺走了,你看那琼楼别院,高墙深府之中的读书之辈,一个个以斯文人自居,实际上却行衣冠禽兽之事,你说,他们读的是谁家道德文章,传的又是哪个圣神贤达的精神?”
沈文谦见他语气中大藏悲苦,心神摇晃道:“恩公太过悲观,毕竟那等丧良的读书人,也是极少数,大部分还是守得本分,无愧于心的。”钱满楼闻言纵声大笑道:“极少数?你放眼望去,天下之大,有几个无愧于心?庙堂之上无数天子门生,皆追权逐利,把读书当做登天的捷径,谁又敢说守得本分?你且告诉我,这王土之上,谁有心?谁有德?谁又有血性天良?”沈文谦见他神情激愤,愣了一愣,半晌才小声道:“应天燕子坞方孝孺海内文宗,德才兼备,是读书人的种子,我在塞外也听过他大名,此番正是要南下求学,拜入他的门下。”
钱满楼冷笑道:“人心不古,日月蒙灰,举世皆看不到光明,他便真是种子,也长不成参天大树,不能庇护万千衰草。”沈文谦闻言摇头道:“对于衰草来说,若只追求树木庇护,不过求个缓朽,若草木有心自强,还需自奋,所谓一灯可照万古黑,方先生,就是为我天下读书人,点亮了一盏明灯,为我等指引前行的方向。能否登达彼岸,全看自家功夫。”
又笃定望向钱满楼,语重心长道:“朋友高中乡试举人,如今考妣丧期已满,自诩上智之材,果有胸间藏了抱负,当效仿飞蛾,舍命扑向黑暗中雀跃的灯火,即便是引火自焚,也不足惜,如此才能去除黑暗,播撒光明。若一味自困在这运河上下,虚度光阴,岂不辜负有为之身?”钱满楼陡闻此论,也吃惊了,至此方知他赤子之心,不觉动容,许久才失声叹道:“你见识不俗,钱某先前轻视与你,倒看走眼了,可如今刀兵世道,哪有读书人的出路可走?休说你如今身临绝境,即便安然南下,也只是勇闯荆棘,说不得要落个血流满身。所以这道德文章,钱某是早已看透,这辈子也不敢碰它了。”一言未毕,满目灰烬。
沈文谦知他经历不凡,已是心死,却不甘心,劝慰道:“如今天下初立,圣恩正隆,何来刀兵世道一说?况且恩公果有真才,定定如一,何愁没有出路?”钱满楼见他一脸希冀,说道:“你道钱某少年时读书便为争权夺势,享尽荣华?”叹了口气,说道:“钱某读书不过为了……”忽住口不语,好似藏了心事,有心试他志向,起声问道:“却不知沈公子读书所为何事?”
沈文谦闻言仿似被问到最得意之处,目有奇光,许久傲然道:“这问题昨日已有人问过在下了,沈某还是那句话,我辈读书,所为不过三事。”钱满楼道:“却不知是哪三事?”沈文谦道:“读书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谓拯恶除难,功济于时;谓创制垂法,博施后世。”
钱满楼闻言倒呆了半晌,忍不住道:“你小小年纪,书读到如此地步,十个人里到有八个被你甩在了身后,你我若早些遇上,倒可引为知己,可惜……”沈文谦听他言辞闪烁,语气萧索,知他不欲多言,也不出声,只默然发呆。
钱满楼心迷半晌,才索然回神,散了痴心,又现了无谓之态,哈哈笑道:“钱某遍身污秽,内外朽坏,已不能高洁,你与我说这些,不过对牛弹琴,足下还有幻想,便应早入梦乡,安做美梦,明日早起还要下河洗澡,至于能否看到明天的月亮,我便不知了。”说完不再言语,转身出棚,只留沈文谦遍体伤痕,呆立当场。
沈文谦确是一夜未眠,身体虽然暖了,但胸前伤口却火辣辣的疼起来,刺痛跳跃在心间,搅的头昏目眩,直到后半夜,又发起热来,直烧的满嘴燎泡,挨到黎明,已是不省人事。
船行一夜未歇,那人起得颇早,此刻天幕尚是漆黑一片,半点星光不见,那人却伫立在船头,望着沙船破水前行,那人心有挂念,不耐久驻,向船尾去,裹挟起沈文谦,又将钱满楼唤至舱外。
钱满楼也是一夜未眠,此刻红着眼,瞥了一眼沈文谦,见他已是濒临绝境,生机渺茫,想起昨夜二人对话,心又软了起来,抬头看向那人苍老面容,踟蹰片刻,把心一横,拜倒在地哀求道:“您老菩萨心肠,可千万别再折腾这书生了,我昨夜和他聊过,他实是不知您所求之物。”那人闻言勃然大怒道:“竖子安敢胡言。”倏忽出手将他点倒,抬脚踢在他胯上,又压不住心中躁意,不由分说,卷起沈文谦,向河中掷去,二人齐齐落水,闹的宁静的运河水岸一阵翻腾。
直到丹曦尽吐,洒下光明,那人才将船头绳索冲河中一丢,你把绳索仿佛活物一般,摇晃着钻入水中,须臾又卷起二人,抛在船板之上,钱满楼熟知水性,虽然四体生寒,心中发慌,尚未昏迷,趴在地上哭诉求饶,沈文谦却是如何能消受?此刻已是牙关紧闭,不省人事。
那人却颇通医理,连点沈文谦脑后大穴,竟刺激沈文谦回过神来,又是一阵逼问,又如何能得到答案?那人耐性已无,挥起绳索作鞭,无尽怨恨发泄在沈文谦身上,直抽读书人皮开肉绽,血肉横飞,不过盏茶功夫,沈文谦浑身上下已没了一块好皮肉。
半晌抽完沈文谦,那人似乎心灰意冷,冷冷望着沈文谦,心中泛起波澜:莫非沈敬擎真未留下传承?想起此物重要,不由又升腾起躁意,知自家内力非常,若再无心经上的心法压制,恐怕制他不住,来日翻起波澜,定然头疼无比。想到廿年来痛苦经历,面上更是阴沉如墨,心海翻腾起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