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太阴渐满,星瀚无云,四下喧嚣早去,四夜重归一片安宁,现出天地间最原始的景色。许观出了登赋楼,抬头望见一轮清辉洒在秦淮河上,在河面映出勾栏倒影。用手摇晃怀中解缙,笑着唤道:“谢大才子,此间有人间一等的风情,你快与诸君吟诗作对,以助酒兴。”解缙此刻早醉成一团,口中含混应对,许观半晌也不知他所言为何,一时苦笑,架起解缙,摇晃着过了文德桥,压着河岸,向解缙家中行去。
半晌,二人来到一处敞阔的府院之外,许观向前敲开大门,一门童探出头来,惊道:“谢老爷如何喝了恁多的酒?”匆忙而出,与许观架着他,向府内行去。折腾了半晌,一家人才将他安顿妥当。许观这才辞了解缙老父,孤身出府,向国子监行去。
方才一阵闹腾,许观满身是汗,虽是寒冬,却不觉冷,有微风吹过,一时酒劲涌上来,更觉浑身燥热,惺忪醉眼。伸手扯开衣衫,尽弃斯文,沿着河岸,踉跄前行。才行不过一里远近,来到文德桥下,忽见桥上孤零零站着一人,那人身材消瘦,萧索站在冬夜里,背影萧索。
许观摇晃着向前,歪歪施了一礼,问道:“已是深夜,足下何以在此。”那人闻言缓缓转身,上下打量了许观一眼,摇头道:“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阁下也是夜半不眠。”许观醉眼朦胧,向前两步,才将他看清。只见他身材消瘦,着一身破旧僧袍,头上寸长的青发,杂乱无章,确是个潦倒僧人,失声笑道:“和尚亦解太白高韵否?”
那僧人亦笑道:“青莲洒脱不羁,意旨清畅辽阔,其诗玄旷清远,鬼神莫测,可谓空前绝后,书剑亦是当时翘楚,乃是在下一生偶像。”许观歪着脑袋,啧啧称奇道:“和尚不爱佛祖爱太白,当真奇怪。”又问道:“却不知你还知何人,读过何书?”
那僧人低声道:“国破山何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许观笑道:“还知杜工部,想来是个雅僧。”那僧人道:“太白虽是我偶像,杜子美却是我师。”许观闻言击掌赞叹,又起声问道:“和尚以仁者为师,不怕佛祖降罪于你?”
那僧人皱着眉道:“我不是僧人。”许观笑道:“你不是僧人,却是什么?”那人苦笑道:“我与你一样也是国子监的学生,我叫沈文谦,山东人氏。”许观一愣,惊诧道:“你这一身僧袍胡发,有辱斯文,天底下没有你这样的读书人,许某不相信。”沈文谦一脸凄苦之色,无奈道:“我认得你,足下姓许,名观,字澜伯,贵州上清溪人,乃是庚午年应天乡试第一。”
许观听他说的分毫不差,酒登时醒了一半,颇为忌惮,半晌才问道:“你却如何知道在下?”沈文谦笑道:“我在登赋楼下等了足下半日,早知许解元才高八斗,酒量出众。”许观冷声道:“足下好耐心,却不知深夜拦我,所为何事?”沈文谦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不对,是你与我说话在先,我却不曾主动骚扰于你。”
许观此刻已然全醒,斜眼四下打量,只见四野寂静,不远处登赋楼亦灭了灯火,心中犯愁,壮胆问道:“阁下所为何事,但说无妨。”沈文谦见他神色慌乱,忙上前笑道:“许解元休要误会,在下不过有事欲求于你。”说着掏出信证,许观接过手中,展开来看个仔细,这才神色稍缓,皱眉道:“在下不过一介书生,亦无一官半职,你也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却不知我何以帮你?”
沈文谦道:“我想拜入方先生门下。”许观笑道:“国子学中俱是当世大儒,你欲求学,自有当世一等一的明师教你,何必非老师不可。”沈文谦道:“方先生学问醇深雄迈,乃宋翰林门下学问第一,其文直追韩愈,冠绝海内,我瞻仰先生大名久矣,此生励志为学,仅慕先生一人,只愿尊先生为师,还望许解元成全。”说着抱拳下拜,执礼甚恭。
许观道:“你若想从老师向学,明日自去逊志斋便是了,老师常开斋讲经论道,便是贩夫走卒也能听得,都可谓他的弟子。”沈文谦摇头道:“方先生轻文艺,重教化,以扶文心,传正朔为一生之任,我虽不才,也希望继承方师衣钵,传薪火于后世。”
许观悚然动容道:“你这人口气倒不小,竟然想传老师衣钵。”
沈文谦再度一拜,诚恳道:“还望成全。”许观道:“不是许某灭你雄心,你可知这应天太学生三千,明师大儒亦有数百之众,老师虽不敢为当朝之冠,但功力也足位列三甲,你没真东西,想传他衣钵,怕是艰难。”
沈文谦笑道:“我此时形貌,你不以貌取人,我就知道足下非寻常之士。”许观笑道:“古人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我何敢以俗眼看人,贻笑于大家。”沈文谦闻言心中赞叹:“应天府解元,果然名不虚传。”目露感激,沉思片刻,旋背过身去,望着秦淮水道蜿蜒至极远处,喃喃道:“吾生以格物致知为基址,以身体力行为堂奥,一心向道,虽死不辍。”
许观先是一惊,肃然起敬道:“好一个身体力行,虽死不辍,你有此卓识,可入老师门墙。”沈文谦转身复施礼道:“还请徐解元成全于我,使我有进身之阶。”许观道:“你既在楼下等了我许久,想必也是看到老师的,为何自不去寻他。”沈文谦摇头道:“在下形容丑恶,万不敢唐突明师,玷辱斯文。”
许观见他情真语切,饶有兴趣看了他几眼,满心欢喜道:“难得你有尊师重道的心,这个忙,许观帮了。”沈文谦匆忙称谢。许观拉住他道:“你别谢我,要谢就谢老师,这些年老师开斋讲课,便是有汲汲孜孜,以求贤俊之心,你若真有才学,不愁老师不青眼看你。”沈文谦再三道谢。
许观又道:“看你这身打扮,可是尚无落脚之处?”沈文谦默然点头。许观道:“我在前面乌衣巷有处宅子,你若不弃,便与我同去。”沈文谦婉谢道:“虽承雅爱,但你我初次见面,在下如何敢如此叨扰?”许观虽已清醒,但酒意尚在,一把拉住他道:“我虽不知你遭了什么事,但猛虎落陷阱,壮夫时屈厄。我这双眼便看不得人受委屈,你遇上我许观,我岂能旁观?”
话音一落,拉起沈文谦,向家中行去。少时二人下了文德桥,来到一处十字街口,只见朝南一条阔巷伸向远处,许观笑道:“这便是鼎鼎有名的乌衣巷,想必你是听过的。”沈文谦暗暗打量,随他入了巷子,才觉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地上青石铺地,左右林立高墙,露出飞檐楼角,俱镂空图案,幸而四周皆一色玄青,未施彩涣金朱,此刻高天挂起一轮辉月,洒下流光,倒映出几分幽深雅意。
沈文谦心中赞叹不已,随他前行。少时来到巷子深处,许观才指着一处宅院,笑道:“这院子门头不大,但里面颇为宽敞,乃是老师的逊志斋所在,常日逢单开斋讲经授课,多有士绅平民来此,或是听高言大义,或是来此消磨时光。热闹的很。”又道:“若是遇双,老师则闭门不出,或者修身,或者读书,偶也出门访友,宴会亲朋。若逢了节日,便更热闹了,书斋中高朋满座,俱是国子监中学子与儒林高贤,诸君于此畅论经义,以文会友,有时连翰宫中的老翰林也来此与老师谈经论道。”少时顿了顿,又道:“偶有朝官来此,也谈朝政,不过当朝锦衣卫名义上虽废弃不用,但其党羽尚在,故众官所谈多流于表皮,不切根本。”
沈文谦立在阶前,凝神望去,神色恭谨,少时弯下腰去,朝正门深深一拜,许观静静看着他,良久,沈文谦才直起身子,心中默念道:“假以时日,我沈文谦必在此处扬名。”许观见他望着高墙默然发呆,见他神情激动,四肢轻颤,也窥出他心思,上前拉住他道:“都快天亮了,快快回去歇息,你若要拜,几日后便是上元节,此处定然学子云集,高朋满座,你真有才学,不愁大名不扬。”
沈文谦被他说破心思,脸上一红,幸而巷中昏暗,许观又饮了酒,看不清楚,惶惶随他而去。二人快步向巷尾行去,不久来到一处破旧宅院,许观笑道:“我因秋榜有名,应天学政的老爷才赐下这处陋室,虽然破旧,但好歹可遮风挡雨,庇护寒士。”沈文谦称羡道:“能和方先生比邻而居,许解元亦是我大明贤才。”许观笑着道:“你莫胡乱给我戴帽子,我天资钝顽,学问寡浅,只会在经义里下笨功夫,读死书,若说贤才,谢学士天资超众,才是翰林翘楚。”
沈文谦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谢学士虽有大才,但不如许解元定定如一,可为天下砥柱。”许观哈哈大笑道:“你这帽子越扣越高了,再说下去就没边了,许某全当没有听到。”沈文谦回望阔巷幽深,感叹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巷子千年风貌不改,却不知还有多少两晋风流在秦淮河上飘荡。”
许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笑道:“你别看这巷子朴实无华,但其中腾蛟起凤,龙蛇不知凡几,若胸无点墨,怕是尚书侍郎也不敢轻入此巷,等闲朝官更不敢在此擅置产业。”沈文谦不由生了无限感慨,点头道:“面朝圣庙,头枕勾栏,大名文士果然雅骚非常,风流直追两宋。”许观拍掌笑道:“好一个雅骚。”
此刻远处传来鸡鸣,已是破晓时分,沈文谦怕他疲劳,匆忙催促道:“再说下去,恐怕天就亮了。”许观也兴致稍减,一拍脑袋,恍道:“关顾着说话,却忘了回家。”伸手入怀,走到门前。少时呆立不动,沈文谦走向前,打趣道:“许解元酒吃多了,莫非连家门也推不动了?”
许观讪讪一笑,摊开手道:“许是酒吃多了,钥匙不知丢在了何处。”沈文谦摇头叹气,走向前,只见一把熟铜锁制的枕头锁挂在门上,双手按在上面,就要发力。许观匆忙摁住他道:“许某家穷,无钱再添置新锁,你若扯坏了,我这一屋子书可都没将军把门了。”
沈文谦见他表情滑稽,笑出声来。手背一翻,抓住他腕子,脚下一点,轻飘飘跃起,落在墙头,放眼望去,却是一不大的院落,寻一片空地,这才轻飘飘落下。许观如何见过此等情景,一时目瞪口呆,落地半晌,似犹不可置信,望着沈文谦,怔怔道:“足下莫不是神仙不成,怎会腾云驾雾?”
沈文谦微笑不语,许观却好奇心大起,拉住他道:“我幼时常在茶楼听人说平话,故事中也有许多江湖豪客身怀异术,可登萍渡水,吐气杀人,我彼时年幼,以为是小说家杜撰,却不知世间果然有此奇人。”沈文谦笑道:“登萍渡水倒是不假,吐气成剑我却未曾耳闻,想来是说书先生杜撰。”
许观眸子一亮,拉住他道:“那你可得教我这登萍渡水的绝学。”沈文谦道:“此非正道,你是文曲星下凡,学这些岂不浪费天资。”许观却不依道:“我若是文曲星下凡,你便是武曲星君转世,你文成武就,许某可要把你当偶像啦。”趁着酒劲,便欲拜倒。沈文谦匆忙扶住他手臂,许观腰上用力,上身却纹丝不动,心中更添惊奇,笑道:“你瘦瘦弱弱,力气却不小。”
沈文谦将他扶起,双手笼在袖中,笑道:“不过蛮力而已,当不得真。”许观道:“我自幼偏爱斗鸡走犬,最好钻研旁门左道,说起来,读书科举倒是我的副业了。”
沈文谦笑道:“你当朝解元若说读书乃是副业,万千学子岂不是羞愧的要投秦淮河。”许观苦苦哀求,沈文谦只推脱不肯,许观见他无意多言,这才散了兴致,径直走到一间偏房之前,推开门道:“说起偏好,许某真是下过功夫,你进来一看便知。”
沈文谦好奇,走到他身边,向门内望去,只见一间雅室宽敞非常,四壁立满书柜,密密麻麻,摆满书籍,怕不下数千本之多,登时倒吸一口冷气。又见当中一墙上挂了一副未经裱糊的生宣纸,潦草写了三个大字“书林斋”。沈文谦剑眉舒展,赞叹道:“无怪你县试、乡试皆为头魁,原来在府中藏了万册图书,俱入你襟怀。”许观率先进门,转身将拉他入室内,笑道:“不过些许雅好,都是拿来与同好炫耀的资本,况且其中许多书我也未曾读过,于学问实无干系。”
沈文谦置若不闻,环望室内,双目盯住书林斋三字,只见字体瘦劲豪放,骨力嶙峋,三字虽未连在一处,但气韵连贯而不断,啧啧称奇,赞道:“看这笔力,怕是有三十年苦功。”许观笑道:“我今年还不到三十,莫非在娘胎里便开始练字不成?”
沈文谦扭脸细看他脸色,似有不信道:“书而有法,行笔大有傲意,此字果真是你写的?”许观见他吃惊,笑个不停,摆手道:“我叫你看藏书,你却专揪住这几个破字,舍本逐末。”旋即点了灯火,沈文谦执在手中,来到书架前,细望之下,惊道:“竟有如此多孤籍善本,想来下了不少功夫。”许观面有得色道:“那是自然,这几年都没吃过一顿饱饭,钱都砸在这芸阁之中了。”
沈文谦心中羡慕,目光在书间留恋,半晌难舍难分。许观见他是爱书之人,笑道:“应天藏书大家颇多,若说数量之丰,品格最高,当属老师逊志斋莫属,若有机会,你可去斋中一观,定然叫你大开眼界。”沈文谦闭上双眼,鼻翼鼓动,只觉淡淡清香入肺,沉醉不以,半晌方叹道:“此心欲化庄周蝶,只爱书香不爱花。”
沈文谦流连忘出,许观怕他沉迷,匆忙将他拉出芸阁,带到卧房之中,又取了被褥,自己先和衣上床道:“我这也无客房,你我今日便抵足而眠罢。”沈文谦又是一阵感激,才上了床,钻入被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