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央坐在他的世外桃源里,摆弄着他的珍宝。对面,是一身月白衣袍的年轻公子。
两个人一个摆弄茶碗,一个垂首沉思,都将对方忽视的彻底。
“你来找我,却什么话也不说?”霍央终是先开了口。
叶殊行端起面前的茶饮了一口,赞道:“好茶!”
霍央看了他一眼,幽幽道:“那碗茶是之前一个丫头的。”
叶殊行端着茶碗的手顿了一下,又一派淡然地放下。
“现在的年轻人呐!”霍央摇了摇头,“太不懂得珍惜。这样的茶水在我年轻时候可是几年都未必能喝到。”
那公子笑了笑,目光从那茶碗上扫过:“世道在变,人自然不能一成不变。”
“你错了,这世道固然在变,但真正易变的是人心。”
“人心世道,能舍其一?”
“你要与我谈论天道?”
“不!”叶殊行一派诚恳,“在下只是想与将军论论这天下大势。”
“呵!”霍央放下茶碗,“年轻人,这天下大势可不是你能论得清的。”
“论不论得清总要论了才知道。”叶殊行背挺得笔直,“如今战事初定,四海升平。正是各方势力大洗牌的好时机,将军难道不想趁此机会改变南燕局势?”
霍央抬眼看着他,眼角是睥睨天下的恣意:“如今整个南燕都在我的手中,何须改变!”
“只怕不尽然吧。”叶殊行毫不避讳的与他对视,唇边带着一丝莫测的笑意。
霍央扯了扯嘴角:“绿竹公子对南燕也有研究?”
“只是略知一二。要与破军论天下,总是要有所准备的。”叶殊行折扇轻摇,说不出的风流雅致。
霍央扯了扯嘴角,复又抬起茶碗,甚是随意的说:“那你倒是说说看。”
“将军二十年如一日,长居此处,不光是为了怀旧吧。”叶殊行幽幽地道。
“不过一个住的地方,哪那么多讲究!”
叶殊行微微一笑,“住的地方可是最该讲究的。若是有什么旧事故人需要缅怀,或者有什么旧物需要守护,这住所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霍央仍旧低头把玩着他的茶碗,淡淡地道:“看来若有机会到绿竹公子府上一探究竟,能知道的秘密应该不少。”
“在下可没有什么秘密。”叶殊行笑得坦然,“寒舍只竹林三亩,草屋三间,余下的便是各类书籍了。若将军有兴趣光临,在下必扫榻以待。”
“秘密都是藏在暗处的。越干净的地方阴影越深。”
“将军言之有理。”叶殊行点点头,“我观将军的卧室亦是干净异常。私以为,能与太液池媲美!”
霍央豁地抬头。
叶殊行面上一派清明,仿佛只是随口打了个比方。
霍央扯了扯嘴角:“绿竹公子的年纪,还知道太液池。”
太液池,乃前朝哀帝为取悦靓皇贵妃,即后来的李皇后而建,历时四年,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远引骊山之泉,汇于储秀宫前而成。池内洒满各类玉石珍宝,周边常年备有各色鲜花。方圆十里之内,各种名贵树种遍植。池中水清可见底,帝尝与贵妃戏于其中,水深而纤毫可见。
“不过三十多年而已,并不算久远。”叶殊行道,“抛开史书之言,三十年的时间,民间歌谣也尚未褪色。在下知晓也不足为奇。”
霍央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至窗边,从那个小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白瓷瓶。
叶殊行静静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神情未曾有丝毫的变化。
“你来找我,不是简简单单与我谈谈这天下形势吧?”霍央将瓶子放到他的面前,“说说你的真实目的吧。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把你的条件说出来,把你的筹码也说出来。若是你的筹码不值你的条件……”
他紧紧地盯着叶殊行,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然而从始至终,叶殊行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他心下暗赞:如此平静,倒也算个人物,只是可惜……
“我的筹码自是值那个条件的。”叶殊行唇角带笑,“若不值,也不敢来见将军。”
“说说吧。”
“当年大梁都城破,珣王与王妃死于乱军之中。哀帝自缢于未央宫,李皇后随后也被宫人发现死于太液池。”叶殊行开门见山,“自此,大梁的四个主事之人全部去世。可奇怪的是,荔城之围时,珣王妃已怀有四月身孕,到四人身死之时,孩子却不见了。要知道,从荔城之围到大梁都城破,不过五月而已。”
“那有什么奇怪?乱世之中,掉个孩子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是。若是在旁人身上,这的确很寻常。但在珣王妃身上,这就不平常了。”叶殊行神情有些讽刺,“为了一个女人能弃全城百姓于不顾的人,如何会容忍那个女人流掉自己的孩子。那样的话怕是全军都要为之陪葬吧!可是既然没有任何关于珣王的消息传出,那么那孩子定然是平安出生了的。”
霍央没有说话,目光却透过叶殊行看向了远方。
“将军以为,那孩子如今会在何处?”叶殊行忽然道。
“我怎么知道。”
“我曾听闻,”叶殊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将军的老家在荔城城郊的徐家村。”
“是又如何?”霍央也看着他,眼中满是讽刺,“难不成公子还想着让我认祖归宗,向大齐称臣?”
“将军多虑了。”叶殊行微微一笑,“在下只是听闻,李皇后与珣王妃也是出自荔城徐家村。”
霍央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危险。就像一只狮子,碰到了侵犯它领地的外来者。
“不知将军可认识李皇后,或者珣王妃?”叶殊行却好像不曾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啊~不对,李皇后与珣王妃是姐妹,应该说,将军可曾认识她们两姐妹?”
此言一出,屋中便只剩了静默,死一般的静默。
二人就这样盯着对方,谁也不肯先移开眼睛。屋内的空气似乎也都凝固了。
“绿竹公子,”霍央一字一顿的吐出,“当真名不虚传。”
“过奖过奖!”叶殊行笑得很是谦虚,“不过虚名而已。将军的飞鹰之名才是名副其实。”
霍央的气势一瞬间爆发出来。若说方才只是危险,那现在便是绝望了。那是真正来自地狱的气息。破军之名,从来代表毁灭。
“你可曾想过,”霍央的声音冰冷到了极点,“你的筹码都抛出来了,判断它值不值的权力却在我。”
“这是自然。”叶殊行一副我很好说话的样子,“做买卖嘛,自然是要宾主尽欢的。若是将军不满意这筹码,那生意不做便是了!”
“哼!”霍央冷哼一声,“你还有机会说一句遗言。”
“请将军送我大齐五皇子回京。”叶殊行端正了神色。
“若我不答应呢?”
“将军不会不答应的。”叶殊行很有信心,“除非将军不在乎那个孩子,除非将军愿意自己在此苦等二十载变成一个笑话。”
霍央忽而笑了,眼中的寒意却更甚:“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威胁我。”
“这不过是等价交换罢了。”叶殊行不卑不亢,“我说出筹码,换不换在您。何况对您而言,五皇子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不是么?若您真的在乎手里有这个质子,那就该在大齐立国之初就用上这个棋子,何必等到今日?”
“你又怎知,我如今不会生出下棋的心思?”
“若您真的有这个意思,”叶殊行笑了笑,“中州大陆何人能挡得住破军之势?”
“哈哈哈哈哈!”霍央忽而仰天长笑,“得绿竹公子这般评价,老夫真是受从若惊呀!只是你这番话,将你大齐的那些个战神将军置于何地?”
“在下说的是实话。”叶殊行道,“若您真的有这个意思,十六年前天下未定之时就该长驱直入,横扫中州。那时大齐的将军们都还未长成,如何能挡?”
“依你之意,现在便有人能挡了?”
“现在嘛,不好说、不好说……”
“哼!果真不能和文人耍嘴皮子!”霍央向桌上扔了一个香囊,“选一个吧!看在你最后这话甚得我心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机会,看你想怎么死。”
“那将军这是答应了?”
“你死之后,我自会送那小子回大齐。”霍央闭上了眼睛,“原以为那小子是只兔子,那我养一养不时逗逗趣儿倒也不错。谁知那小子是只狐狸,既然如此,还是让别人养去吧。”
“那就是多谢将军了。”叶殊行朝他行了个大礼。
“不必,你也说了,不过是做买卖而已。”霍央神色未动,“你的命换他的自由。既然你觉得合算,那就算成了。左右我也不亏。”
叶殊行低下头,看着桌上的锦囊和白瓷瓶,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拿起了锦囊。拆开来后,倒出了一小粒米白色的药丸。
“三年。”他道,“三年之内,将军所求必会有个结果。”
霍央没再说话。闭着眼睛如同睡去了一般。
那白色的药丸静静躺在手心,微如尘埃,冰凉入骨。
故国一去九万里,从此佳人在梦中!
阿玥……抱歉,答应你的事情终究还是要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