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桥家在苏北,就是王安忆《荒山之恋》里提到过的那个县,王安忆是这样说的:从那名副其实的花果山朝西去三百里,有个新新的小城。小得只算得上个县,却是个新县。外帮人极多,南腔北调地说着普通话,普通话成了南腔北调。明明是离黄海近,偏偏叫了个青海,与那大西北的青海省重了名不说,也名不副实啊。
宋远桥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正在上高中,课文里就有茹志娟的《百合花》,也看过王啸平导演的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但是并不知道这三位是一家人。他觉得这篇小说写的很好,但是对小说的作者却很不满意,那时他的知识阅历还不足以很好地理解这篇小说,关于女权觉醒更是连概念都没有,不过对作者叙述中半遮半掩地那种傲慢和优越感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时候宋远桥的小集体主义思想还很浓厚,尚处在为了维护家乡声誉随时可以拔拳相向的阶段。对这种赤裸裸地瞧不起自己家乡的行为,自然很是愤慨。当然少年人的注意力转移的很快,一次考试或者中国队又拿了个什么冠军的消息就把这些愤慨给顶到爪哇国去了。
宋远桥读书成绩一直很好,即使在县中这样升学率极高的学校,他也是名列前茅的。如果没有变故他会考个重点本科大学,在某个大城市的机关或者国营大企业有一份让城里人都羡慕的工作,然后不管是平庸还是杰出,他都能在人到中年的时候过上有房有车有存款甚至还有二奶小蜜的幸福生活。
可是生活总喜欢捉弄人,有时候一点微不足道影响就足以让一个人既定的生活掀起风暴,就像是传说中那只南美洲蝴蝶的翅膀。在他高一那年母亲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妹妹,原本这是很正常的,那会儿乡下人还都没听说过计划生育,谁也没当回事。俩妹妹刚会走路,计划生育来了,超过三个孩子的父母要有一个人做绝育手术,也就是传说中的结扎。像宋远桥家这种情况在全国都很常见,因为传说做结扎手术以后对身体有负面影响,会丧失劳动能力,所以大部分人家都是妻子去。宋远桥的父亲宋德立当时刚满四十,五十年代的高中毕业生,兄弟几个都是远近闻名的“文化人”,虽然是地主成分,还是在大队混了个东方红拖拉机手的位置。
宋远桥的祖父母都去世了,生双胞胎妹妹的时候外祖母来帮忙伺候了几天,其余时间都是宋德立伺候老婆、带孩子、做家务。六个孩子的家庭,洗衣、做饭、打扫,还要伺候鸡鸭猪狗这些没割完的资本主义尾巴,虽然有大女儿帮忙,还是让宋德立吃足了苦头。在他看来这些都不是男子汉该干的事情,他宁死也不愿意再经历一遍,再加上仗着自己身体结实,又是拖拉机手,变差又能差到哪儿去?总不至于连东方红拖拉机都开不了吧?于是心一横,就自己去结扎了。
手术后宋德立的身体真的慢慢地不如以前了,倒是没有明显的症状,就是容易累,而且休息恢复的也慢。又过了一年,生产队解散了,因为生产队的土地基本上都分了,像东方红拖拉机这样的大型农用机械不适合一家一户使用,由县里联系统一低价处理卖给了附近的国营农场,宋德立也只能和别人一样到自己的责任田里刨食。宋德立的两个哥哥都比他大很多,侄子们都已经分家单过了,就由两个哥哥宋德楷、宋德范出面召集侄子们和宋德立按各家土地多少凑钱合伙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宋远桥一家子八口人,连水田带旱田一共分了三十多亩土地,很明显超出了宋德立两口子的劳动能力。无奈之下宋德立决定让宋远桥退学,刚好是一个甲子开始的一年,原本再过一个学期宋远桥就要参加高考的。宋远桥家只有三个劳动力,却要种八口人的土地,大忙时还好些,因为学校放忙假,大妹妹宋远娇和大弟弟宋远梁都能下地帮忙,小弟弟宋远彴也能在家做饭带两个妹妹了。平时的农活只能靠宋德立、宋远桥父子两了。
后来宋远桥总是很怀念那段日子,一是因为总是和父母在一起,另一个原因是那段日子特别充实,几乎天天都要下地干活,回家还要帮父母照看弟妹,连胡思乱想的空子都没有。那时候机械化程度很低,播种、除草、施肥、收割、脱粒,基本上都是手工完成,一年里除了冬天很少有闲日子。刚回家的时候宋远桥的双手经常起水泡,一用劲就钻心地疼,每天晚上干完活都要用针线把水泡挑了,然后用布片裹上,第二天早上就不怎么疼了,但是再干活还是会在原来的地方起水泡。如是反复几次,就会长出茧子,慢慢地就不疼了,手指的关节也变得越来越粗大,干活多的时候手握拳都会很困难。
随着天一天一天变暖和,宋远桥知道同学们复习到了关键时刻,眼看着高考报名的日子近了,他几次想跟父亲提一下这事,看能不能同意他参加高考。离校的时候班主任老师跟他说过,可以报名参加高考试试,按他的成绩即使最后一个学期不复习也是很有把握考个大中专学校的。刚回来的时候每天晚饭后他都会拿出课本翻翻,但是家里的光景他也看在眼里,如果他去上大学,大妹妹宋远娇肯定会被父母拉回家,她一个女孩子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说不定连宋远梁都得退学,想到这些他也就绝了这份心思。把课本书籍全都收了起来,每天都装作没有心思一样和父亲一起劳作。
农活实际上都是比较简单的机械劳动,宋远桥又是打小干惯了的,,所以很快就干熟了,可以一边干活一边想自己的心事,或者回忆自己在学校的生活。他想的最多的是他的同班女同学许江玲,那是一个很开朗的女孩子,两条细长的眉毛像画过一样,爱笑,但是不喜欢说话。站着和人交谈的时候喜欢双手背在后面一下一下地踮脚尖。他很喜欢这个女孩,并且他知道她也喜欢自己。那个年代大学生谈恋爱都不允许,高中生谈恋爱更是很严重的错误,特别是像宋远桥和许江玲这样成绩很好的学生,老师更是不允许他们在学习上有一丝一毫地分心。他们只能偷偷地将情义埋在心底,玩一些少年人的自以为秘密的把戏,比如每天相同的时间去食堂吃饭,却装作无意遇上一样聊几句天;每次从家里去学校都在路上相遇,然后一起搭个伴。
许江玲和宋远桥是一个公社的,她家的村子刚好在宋墩去县城的路上。所以每个星期天下午上学的时候都会在路上磨磨蹭蹭,而宋远桥如果走得早了就会在许庄的路口歇歇脚。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谈到感情的事,最多有时候女孩会问男孩想考哪个学校,想学什么专业之类与未来有关的话。两人聊得最多的是各自的家庭,与宋远桥有一大堆弟弟妹妹,许家的人口相对简单一点,许江玲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他的哥哥姐姐都考上大学了,弟弟和宋远梁同岁。许江玲最喜欢听宋远桥讲两个小妹妹的事,怎么奶声奶气地学说话,互相之间怎么争斗之类,每次都格格地笑个不停。
虽然许江玲的父亲是个公办的老师,但是四个孩子上学,负担很重,所以许江玲的衣服基本上都是姐姐或者哥哥穿旧的,年前的冬天一直穿的是一件洗得有点发白的粉红色外套。宋远桥假期里决定退学,本来开学那天去学校就行了,不需要像其他人那样前一天晚上就要到学校收拾的。那天从上午眼前就晃动着许江玲穿着那件粉红外套,斜挎着她的黄书包,一只手提着放换洗衣服和咸菜的蛇皮口袋,在路上磨磨蹭蹭,三步一回头的身影。午饭的时候他期期艾艾地跟父亲说想今天就去学校和老师同学告个别,晚上就住在学校,反正被褥都还没拿回来。明天再去的话别人都在上课,毕竟同学这么多年,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不太好。
宋德立放下饭碗,点了根烟吸了几口,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沓纸币,从最外面拿出两张“大团结”递给宋远桥:“那你吃完就走,这钱你拿上,买包烟装身上,见人可以发一根。有要好的同学也可以喊出来一起吃顿饭,一辈同学三辈亲,这些同学以后都是你重要的社会关系。”
宋远桥没有接钱,说:“钱我身上还有,以前给我的生活费没用完的我都存着了,再说也不用请谁吃饭,学校管得严着呢,进去就不许再出来了。”
宋远桥吃完饭像平时一样又慢慢喝了一碗开水,才出门,虽然心里急火燎地,却不愿意让人看出来。出了村口上了大路才甩开大步往县城赶,几里地很快就走过去了。许庄并不紧靠公路,而是公路南边三里左右,一条不太宽,差不多能并排走两辆车。到了许庄北面的路口,路上并没有看见许江玲,他就像往常一样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歇脚。冬天的阳光透过路边的杨树枝干照在脸上,很温暖,宋远桥半眯着眼睛望着不远处的村口,等着那个粉红色的身影。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还是没见许江玲出来,宋远桥有点急了。会不会她已经先走了呢?再一想,按照平时的习惯,许江玲即使先走,也会在县城方向几里外那个拐弯的路口歇脚等自己,自己也会老远就看见她。难道她家里也出事情了?他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儿,一辆崭新的手扶拖拉机轰隆轰隆地从许庄快速驶来,到了他面前停了下来。
“上来,上来。”七八个人分坐在拖拉机后斗厢两边边上,许江玲坐在右侧最前边,正招手喊他。他站起来从后面爬上拖拉机,在左侧最后刚坐好,拖拉机冒出一阵黑烟,加速往县城驶去。这条公路是砂石铺的,车一快就很颠,后半截颠地尤其厉害,这时候说话容易咬到舌头,所以大家都不作声,都朝刚上车的宋远桥笑笑算是打过招呼了。过了大约十里路,车上了柏油路,开得更快了,风也拉得很大,大家都缩着头裹紧棉衣,更没有说话的兴趣了。
车一直开到火车站门口才停下来,下车后许江玲就拉着宋远桥介绍给她的哥哥姐姐。原来许江玲的哥哥姐姐在外地上大学,今天坐火车走,她堂哥刚买了新手扶拖拉机,就开着车子送他们一趟,许江玲也跟着坐车来。许江玲的哥哥和姐姐都很热情,问了宋远桥一些学习情况,还打听了几个他们在宋墩的同学的情况,宋远桥有点紧张,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但是没提自己退学的事。临进站的时候许江玲的哥哥还拍了拍宋远桥的肩膀,一副我很看好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