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遇暻明乾坤照桂泉 十三
作者:簪毅      更新:2020-04-15 13:50      字数:3088

不知怎么,心里触动得像要酸楚泣血一样。

徐均乾想,要么就是自己太心思碎乱,要么就是,包括自己在内,今夜所有人都喝醉了,否则何至于此。

奇哉怪也,何时许下的一醉方休?

莫不是薄暮时逢那涌桂泉陈酿的芳香,早已种下了今后的万古沉醉痴狂?

杜鹃千秋啼月,人间苍生万盏灯火,世代来此一遭,一游而过,总有一些什么是来来去去偶然消磨的,也总有一些至理真心,亘古不变。

兴衰荣辱,爱恋离愁,在天底下是再平常不过,司空见惯的事情。

他看见徐烳在人群中,还是那副万年波澜不惊的样子,不禁无奈。

徐均乾很是感到奇怪,父亲明明心性高得不得了,为何在官场里头表现得是如此平平淡淡,从不标新立异。

难道说时间长了真的会消磨热情,每一个人都逃不了命运际遇的打磨吗?

可既然人人都免不了沦落平庸,徐烳又为什么总是教导徐均乾要正直无私,不与小人同流合污呢……看似有些背道而驰了。

徐均乾走在人群中,恍惚像看着人间百态……

嗜酒的官员,献媚的婢女,阿谀奉承的仆人,纸醉金迷的“盛况”……

觉得时间都慢了下来,留他一人走在人间百态的长廊中,缄默旁观地独览这最后的雍容金粉。抓住一把末尾的如沙砾的金粉碎屑,看它从指缝漏掉,化作赤红火絮消逝在风烟里。

长廊雍容画卷里的人们,不断向他扑过来,妖魔也似的笑声一浪一浪掀起,招揽着他,鬼魅迷惑着他,想要将他拖入画中……

步履恍惚的徐均乾,唯恐被那画卷吞噬,变成僵住的物像,停在纸上只做沉溺奢靡之梦,再也不能动……所以他赶紧抽身。

他一一谢绝了邀请,迅速撇开了那些物像。

官家子弟们停下喝酒捉花的游戏,奇怪地看着徐均乾从众人中间穿过。

均乾并不参与玩闹,好像是唯一格格不入,片叶不沾身的人,只带两袖空梦,独自向广场斜侧而去了。

有人道:“均乾,你好生奇怪,怎么不来喝一杯啊?”

于是闹哄哄都道:“是啊,怎么不来玩呢?”

远远的,他一个背影,摇手答道:“见学者们都散去了,余下的都是熟人,常常见面,下次再聚吧。在下有事情亦不多逗留,各位慢饮。”

“能有什么正事啊……”端酒杯的一个纨绔说道:“来来来,均乾不赏光,咱们大家喝!”

“你们说,要是太子殿下,和桓府那些才子,今日也在的话,他们会不会来喝酒呢?”

“谁知道呢,他们在的话,我爹一定又让我们对诗词,桓府的公子啊,人家是大才子,我肯定比不过啊……”

乱哄哄仍旧玩乐,不提。

好不容易出了“包围圈”,均乾顺着殿阁外墙,七拐八弯走出来。

闲庭信步,踏月而来,举动之间尽是随性。

明明有浩荡惆怅,心中寂静得却似清明一鉴,没有一丝风掠过。

要想的事实在是太多,无论是每个少年人都会出现的无用咏叹,还是切实面临的困难……

而均乾皆有些想规避的潜意识,它们太过纷繁扰人了……既然此时暂解决不了,还不如放空的好,也留一点余位以便下回保持清醒。

少年人的咏叹?此言真是说得冠冕堂皇……他轻笑自否道。

不过是些矫揉造作的愁绪遐想而已……除了徒增烦恼以外,别无他用。

徐均乾一直有一件心结,他想要知道答案,并为此做出许多试探与努力,可都看似渺茫无果。

直到联络到氓山族,这个处在鲜为人知的“氓山异境”,也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部族……他们声称可以解答徐均乾心中的迷案。

前提是,徐均乾作为他们的内应,服务于他们的计划。

听起来可谓疯癫之极……他心底冷冷对自己说。

毫不知晓对方的底细,怎么可能与其合作?

平时处理公务,他可是从来不会做这样的危险生意的,一不留神血本无归啊!

或许还是有些年轻人的冲劲儿吧……行,算你小子有冲劲儿。而且年轻人不冲动一点,等到被困死了,要怎么办呢?

终于,还不是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不由分说扑了上去,答应氓山族的交易条件……向来沉得住气的性格,在某些问题前,根本荡然无存。

徐均乾说到底是鄙夷这样冲动一面的自己的,可又总被这样的自己击败。

一旦心中开始有反对否决的声音,就会有一个冲动的鬼怪,扼住反对声音的喉咙:你不想知道真相了么!

随即他就变成了一颗见不得光的棋。

甚至连父亲、叔父婶子,这些亲近的长辈,都不知道他暗中参与了什么,答应了什么事。

不,实际上可以说,他自己亦毫不知晓,自己在做什么。

……这算不算是,传说中的“把自己卖了,还帮别人数钱”呢?

……简直毁我一世英名。

徐均乾腹诽。

关键还是出在这个问题上,若不是关乎至亲,关乎社稷,关乎一生忠孝……他怎么也不会去招惹搭理氓山族的。

即使老爷提醒了不许多喝,恐怕还是醉了……脑中乱昏昏的,百八十个思绪都一齐飞起来,说要放空,也根本做不到了。

只有心上虽纷乱如麻,却依然冷冷清清的感知,还是真实存在的。

心中虽是冷清,但长空的清风,好似发现了他寂寞的心灵,转而直下,将花香吹拂过来,非要给他添上那么点浮动的飘逸。

风在他发丝眉额间,眷恋缠绕,像要抚他,好比温柔女子在宽慰他,减轻他的顾虑。

混乱一团的额上,甫一明澈,想法全都散如青烟,恍惚如脱离迷雾,酒也去了三分。

才发现这芳香,深嗅了一息,沁得通身发畅,如同嚼一片薄荷那样明快。

花香?并非是花园,桂花的馨甜蜜意……

才知道是来这了。

徐均乾只是寻思找个清净去处的,走着走着,举目四望,不知怎么就到了涌桂泉。

青黑苍穹下一片默然。泉四周高低错落,包围成院落的宫室,屋脊的造型剪影,在如海水由浅至深过渡的苍茫夜空下映衬出来,像是年画一样有古韵。

泉水如一泓明镜,流淌在院落中间。荡漾涟开,桂花依旧一束束地落,落在水里伴着月光,一朵朵的斑斓扩散。

徐均乾不知道的是,在他到访的半个时辰以前,这里还有一位女子在月下临水沉思。

天空中似水潺潺的清辉,淡了水木宫室一切景物的颜色,抹上说不清是暗哑还是光亮的月色。

被月色点染的粼粼清波,和那棵夜色里恍如冰雪后雾凇银树的古老桂树,成了来往行人唯一的共同见证……

只有光辉闪烁的宫灯,倾诉着这里曾经的喧嚣。

贺诚暻在背离涌桂泉的小径上走着,两旁都是高大气派的宫殿楼阁,掩住了月光,有些黑漆漆的。空气也是秋季暑气过后晚间独特稀薄的冷。

临竺领着她,往后府住处走,两人轻声说话。

“小先生,王府的膳食你可还喜欢么?”临竺笑问道。

女孩恭谨地点点头,即便是在夜里也看得出是巧笑嫣然:“盛情款待,已是受之有愧。”

宫娥知道她是在说,得到主人家款待,客人还怎敢评判喜不喜欢。

不由伸手,用指尖搭着诚暻的秀美肩头,悄声温和道:“七儿你是南朝人吧?”

那女孩倒是这会没有反应过来,迟了一下才道:“是……姑姑怎生想起?”

临竺裙钗轻盈,漫步小径,要让诚暻安心似地,拍拍她道:“听你师哥说,你是回到故国了,又听你说师门的事,我想你应是因为战乱逃到川西的……既是南国故人,如今回到了家中,岂有拘谨的道理?你就放开玩……”

诚暻因笑了,才知道她是这个意思,行礼谢她道:“是。”

宫娥也笑,这小先生实在腼腆得过了头,精明之余,还有部分傻气……人呐真是多面而凌乱矛盾,却又融洽结合的。

一道月光从楼间漏下来,斜斜地照在贺诚暻身上,从她前方向斜后方延伸过去……

她侧目去看,无意间却促成了奠定一生的回眸。

回望来路上,两旁被重重楼阁占据,影影绰绰的阴影。只有中间没被楼阁挡住的涌桂泉,是明亮可见的。

小径的那头,长廊之下,一片空明清秋。

涌桂泉边,少年凭栏,方是他孑然却轩昂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