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蓬山此去路行渐远 十五
作者:簪毅      更新:2020-04-15 13:51      字数:3580

熹群背起手,看着大太阳底下仆人离开的身影,目光深邃。

好像草原上趴坐石上,在烈日下隐蔽观测猎物,谋划如何排布队形,即将张开大网捕猎的狮子。

忽又一笑叹,整个表情像破了冰,形象无法挽回地一落千丈,笑声破音,全没了一丝风度。

他笑如丑角,搞怪道:“此事足以告诉我们,再是运用聪明才智,还是不如以武力威慑来得快啊!”

异夸无言,看着主子神经病一样,一会严肃一会疯癫,与他那毫不对称的装束还真是相称……

小卒们说:“大人说得对!我们以后,可以多‘仗势欺人’一些。”

熹群一笑,想起来回过头道:“对了,姑娘为何,让他继续在那府上做事?”

这又变得风度翩翩,儒雅过人了……首领不愧是收放自如啊,非常会管理自己的表情。

围观的百姓们散开后,街上又恢复了熙熙攘攘,过客行人当着太阳,还是络绎不绝。

贺诚暻看着平静如常的街景浅笑,轻施一礼,抱以笑容道:“差爷容禀……根本上是因为,仆从小哥他自己,并没有要离开府上的意思。不然他畏惧追究,也会在事发时就跑了,怎会留到此时,在少爷面前甘心受罚?”

熹群含笑赞许地点点头,抬手随意地做了个请。

诚暻颔首,两人沿着河畔缓缓走动。

“嗯?”异夸拦下了稀里糊涂抱着酒就要跟上去的小兵,低声道:“你们跟着做什么?”

“啊?”小兵们面面相觑,恍然大悟地停下来“噢——”

有人道:“看来啊,首领是准备……从人境娶一位压寨夫人回去?你们说,是不是?”

立刻被反对:“人境的?为什么?咱们异境没有好女孩吗?要人境的小妞,有什么好?”

异夸钢眉皱起,怒道:“是罚得轻了吗?”

“呃不是不是不是……”小卒们连连摆手,闭了嘴。

副将接着坚定道:“……就算是要压寨夫人……我军的主母,也唯有函单大人可以担当得起。”

“是啊,将官说得对!”小卒们又欢笑道:“算啦,首领娶谁咱们管不了,喝酒喝酒!”

“差爷,是何方吏员?”她衣裾裙裳斯文而动,步履如踏云,向外偏头,含礼望向他问道。

身姿轻柔,是年轻女孩的仪态,双手交叠身前,却又是另一般成熟庄重……叫人怎不赞叹她的得体大方,超越年纪的稳重气质。

熹群见她将两种风格兼顾得这么好,又是知礼大气,又是清纯,看起来,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种种特点……不由笑了一下。

但懒得解释,只道:“我是外乡来的,并不是彰朝官员。”

头戴乌角巾的女孩点点头,深玄巾帻,在阳光下,系带被风吹得微微飘动,勾起淡淡的恭敬疏离。

“难怪看似与彰朝官制不符……”

无需身影的实际远隔,仅仅只需话语摆出间隔,就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此女果然会巧妙言辞……在这个年纪,能做到如此……

哼,与徐均乾那个少年老成的家伙,能够一较高下。

实际也大不了徐公子多少岁的弱冠青年熹群,在心底暗笑暗讽,面上是一派清风笑意:“姑娘如此了解彰朝官制?”

这就足以引起异境四部首领十分的关注。

异境七十二岭,二十八部,虽然地域广大,却环境恶劣,但是磨练得氓山族英雄辈出,烟尘无数。

若没有一点敏锐的洞察力,是绝不能成为领导其中四部的首领之一的。

官制……

贺诚暻不自然地迟疑了一下,还只当他是在没话找话。

自己对官府的事绷着一根弦,总不见得别人也都和自己一样,对官府有着变相的关注吧……

因此慢吞吞笑道:“并非……很是了解,不过,总是会知道一些的。”

她微扬起头,纵目远眺着,无声无息深吸了一口气,叹了一叹。

呼吸到的气息,是水的气息,在秋季最燥热的天气里,也觉得湿寒……

十里溱河,烟波浩渺……

阳光滑过桥的边际,坠入河水。

没入水墨画中的风景,添了几笔风筝,远远地在空中竞逐。

“……他一定非常需要这份差事……”贺诚暻望着风筝微叹,小手轻放在石栏杆上,不觉扣紧。

生怕那些风筝……它们一个不防,线绞断了,就要飘落到水里去,随波逐流,沿河飘走……没有着落,漫无边际的游荡,这种感觉是很可怕的。

“……需要到连尊严都可以抛弃……能让一个人跪地求饶的,必定是非常严重的原因了。”

……

柔语渐住,熹群听着她说的,目光浏览着周遭人境画卷,淡淡落在石栏杆上,又游移走开。

“也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在河面上放风筝。”他笑道,慢步走着,单手叉腰,小幅度地仰面。于是,左侧散乱耳边的刘海,就搭到那半张脸上去,比那“犹抱琵琶”还妖媚几分。

诚暻收回目光,望着他,不露半点诧异之色,却是在心里偷偷地打鼓。

黑袍男子的神秘色彩越发浓重,这般细致的观察力,更让她疑惧。

她不由得悄悄看了一眼他腰间系着的面具,轻应了声:“嗯。”

声音本就温柔,再加之这心不在焉的一应,凝结成难以名状的文静低弱之感。

继续说起仆人小哥的事,诚暻道:“……这便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何苦逆了他本人的意让他离开?”

熹群听这委婉低叹的音,分明就是个愁苦的人才该有的……愁苦,怎会发生在这样一个坚韧动人的姑娘身上?

狭长眼睛侧目看这女孩,嘴角一丝不协调的笑,只是习惯,毫无含义。

“姑娘既是怜惜他的处境,又何苦送他回牢笼去,送他远走高飞,岂不是更好?”

她蹙起眉摇摇头,道:“人人都能做到怜惜,却不是人人都能扛起他人的负重,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需要什么。替他人做决定,是最不明智的。”

忽然一笑,是那样凄然:“但我们往往都擅自这样做,以为能替他人做主,以为能给他人幸福。”

诚暻忽然间就忆起来,那些本已模糊,被她主观封存在角落的片段,刹那再度闪现……像是无论如何,要冲破这道关,冲入她的脑海,非要她记起……

她也曾在雷声轰鸣的雨夜中,哭求那人放弃走上自绝的途径。

她太恐惧官府的搜捕,恐惧那些刑罚,年仅五岁的贺诚暻想退缩,希望那人也能和她一起远走高飞,远离这些危险……

……

原来,她始终都是一个懦弱的人……

诚暻不敢确定,那人的选择,是不是可取的,可自己的懦弱,总是最不可取的。

所以电闪雷鸣的暴雨中,现实告诉五岁的小女孩,想当然地,替他人做出的决定,原来并没有效,原来,无济于事。

旁边的熹群长目微睁,笑语赞叹道:“姑娘真是活得通透啊。”也不知是褒是贬,是许是讽。

女子却并不介意,摇摇头苦笑,顺着他的表面语义说下去:“我是活得最不明不白的那一个人。”

除了那一桩事之外……

不知未来,还有没有其他的,也能令她牵挂万千的人或事出现……眼下当然是不知道了。

人群中,贺诚暻走过柳树,倚着柱梁。

树上黄鹂叽叽喳喳一阵吵闹,猜测这女孩尘缘的缘起缘灭,何时才能见分晓。

……

“啊,抱歉,差爷,牵扯远了。方才说到的……除此之外,还有重要的是……”

她慧眸看向熹群,显现出与形象极为不符的古灵精怪:“既然之前仆从小哥说过,联络了商道朋友,之后事态必然有转化,说不定有起色……若可以帮助他将功抵过,好过被赶出来,另外辛苦筹钱,惹出更多事来,岂不伤心?”

黑袍男子忍不住点点头:“原来姑娘打的是这个主意。”伸了拇指,了然大笑地指指她,走下几级台阶。

她腼腆地背起手,步子轻盈落下台阶,犹豫轻道:“……但……倘若业绩没有起色的话……实在无法,也就罢了。届时再看这少爷如何处置,也无话可说。”

熹群摇头感叹,暗暗托下巴。

这姑娘看事情很准,善解人意,体察事态,眼光很是毒辣啊。

倒是不容易被骗,择婿时也很有利……

异境有个流传的说法,都说能够一眼相中良配的,堪称聪明女子的典范。

她或许就是一个那样的人。

天下女孩,怎么就不向这样的人多学学……立为楷模也还可以。

……

看来,身居首领之位的人,就是喜欢想一些如何治理管理的事。

“姑娘却不知道,我们官吏治军的规矩。我倒觉得,还是让小哥自去谋生的好。上头人自我检讨是一方面,下属的事情没有做好,才是要负最大责任。自食恶果,就是应该受到惩罚。赶他走,也无不可,钱也应该小哥自己另外挣来偿还。”

贺诚暻抬头看着高出自己许多的这名神秘人物,不畏他话语冰冷,无情揭露事实,只是抱着想要了解的想法,眨眼倾听:“愿闻其详。”

她骨架虽小,在同龄人当中却也算高挑,只不过太斯文,显得不起眼罢了。

但是在成年人面前,她还是以个小孩子角度在观世界的,只能仰视。虽然偶有独到,也不过一知半解。

妖娆的俊脸一笑,坦然摆出自己的心得:“姑娘心善,没有那个认知,故而如此认为罢了。我却常常要惩罚手下,必须要以律办事,深知这些条框,哪一项可以让步,哪一项决不能触及……”

“那位小哥留下,也只能得到少爷的白眼。我看那少爷,也不是什么有志气、明事理的好人,酒囊饭袋而已,贪财好色之徒……恐怕也不会做出什么仁义的举措,来对待这小哥的。一拍两散才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