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带着大烟囱的工坊,如同老罗所预料的一样,是个铸造坊,因为里面最显眼的是一个类似后世土法炼钢样的东西,里面没有后世的火花四溅,钢水四溢,显然这是没有开炉。
与别的大房子不同的是,这里有半个位置没有屋顶,明显这个应该是防火和高热的设置,要知道这个时代可搭建不了后世二三十米高的钢结构巨大厂房,所以按照那个将近两米的炉子样的东西,它的发热量足以把屋顶烤燃。
炉子顶部有一个带缺口的封盖,炉子旁边直接连着烟囱,侧面有几个陶制的管道,看来应该分别是吹气与排出铁水的作用,平伸向下的陶管直接引到前面的地面。
空荡的场地内有十多个人在忙碌着,靠近一些仔细看的时候,老罗才发现地面并不是平整的青砖,而是匀细的松软沙地,沙地上镶嵌着均匀排布的陶范,陶范大小不一,但是可以猜测到是不同部件的用途。
墙边堆放着一些金属胚件,看摆放的样子应该是废弃或者不合格的产品,另有一个位置是个存储的矿石槽,里面有的黑色的铁矿石,当然旁边还有红色的矿石,老罗大概能猜到这分别是没有粉碎的磷铁矿和赤铁矿,不过没有粉碎就摆放在这里,也许是工艺程序的问题了。
远处的房间角落堆放着许多煤,更远的是一个大的出口,外面是堆积得像小山的木头。老罗没发现有焦炭这种东西,看来这里的工匠应该还没有使用焦炭,他记得好像听人说过,战国时期的越国就开始用焦炭来炼铁铸剑了,也许是工艺失传,这里的人没有沿袭下来吧。
“四娘,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一个在地上忙碌的老匠人站了起来,估计是旁边的伙计提醒了他,“这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灰,去别处玩吧……哎,这位是谁?”
后面的问话当然就是指的老罗了,虽然有李姌带着,也就是说这里的东西对老罗没什么可保密的,但是老匠人可没有这个觉悟,因为这里是他负责的地方,手艺是吃饭的本钱,不能外泄基本的宗旨。
“宗五伯,这是我和二叔的朋友罗开先罗三郎,我阿爷已经见过他了,没事儿的。”李姌赶忙解释下老罗的身份,眼前这个老家伙也是个倔强鬼,牛脾气上来了,谁都不理的。
“不成,说好了这片工坊我负责,咱家的吃饭本事可不能叫外人学了去。”宗老头的倔脾气上来了,话可就不好听了。
老罗心里明白的很,这个时代的手工艺人都把自己的本事看守得比天还大,他左右看了看周围一些铸坏了的胚件,抽出一个断开的车轮胚子,指着断面的气泡说道:“宗五伯是吧?晚辈想请教个问题,这种铸件胚子里面的气泡,您老人家恐怕还没有解决好吧?”
时下老罗虽然不是身居高位气势威凌的人,但是他的举止注定了与这个时代人有所不同,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从容使得宗老头并不敢轻下妄言,他的话只不过是给李姌添加压力,这会儿听到老罗的言语,自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他用审视与怀疑的目光看着比他高了半个身子的年轻人,“那种气泡是多少大匠都解决不了的难题,你有什么办法?”
“当然有办法,不过说出来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老罗的语气也很气人,原本蹲在地上摆弄沙模陶范的人都站了起来,把目光投向了老罗手中的半截断裂铸件,这些人的目光有怀疑,有兴奋,有惭愧,还有气愤……不过这也是实情,如同宗老头的话所说,多少人都没能解决的问题,人家凭什么告诉你啊?
“哼,靠一两句空话来欺骗我老人家,谁知道你说的真假?年轻人,口出妄言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宗老头做了半辈子工匠,自然明白这里面的难度,也了解整个行业的各种工艺,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气度不凡,但是想要靠几句空话就唬住他,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四娘,叫个人去把世伯请到这里来,这个事情不是能够随便说的。”老罗心里明白眼前这种老匠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一口自我尊崇的话不过是激将法而已,他虽然只是个军人,但却不是这个时代只知道锤炼身体的军人。技术是没有国界的,但是掌握技术的人却是有民族和国籍的,随便说出一种改变时代的东西,未来就很可能造成太多的变数。
“三兄,你是说?”李姌用晶晶亮的眼睛看着老罗,下意识的问话让她看到老罗默默点头,直接从人群里叫了一个熟悉的小帮工去叫自己阿爷了。
见到这种情况,围观的工匠们都开始沉默,眼中却有火焰在燃烧,没有人是傻瓜,眼下这种情况摆明了是可以看到一种新的实用技术,作为可以在旁边围观的人,这就是他们将来比别人经验多的本钱。
原本还激动得红着脸的宗老头,这会儿也明白对方不是他可以激将的了,平静了气息说道:“年轻人你真的有办法解决气泡问题?你要真能解决,我这里随便你出入,哪怕你要我给你做个百十件物件,或者道歉都成!”
老罗手里还拿着那个半截车轮,看着这个耿直倔强的老家伙真的有些哭笑不得,正想要说话的时候,后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宗老五,你又搞什么幺蛾子?给谁道歉?”
过来的正是李姌的父亲李涅这个大嗓门,李姌回过身抓着自己父亲解释了一边,几句话的时间,李涅就明白了一切,敢情这未来女婿在给自己女儿撑腰来了这么一句,他也有些怀疑的拉着老罗问道:“三郎,你真的有办法解决这个气泡问题?”
“世伯,这个是小事,关键是这个技术不能随便传出去。”老罗低声地对未来老丈人说道。
“嗯,没错!”李涅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因为没有开工铸造新的备件,所以这里并没有外人,刚才跟着他一起过来的也都是自家人,“没关系了,这里的基本都是自己人,三郎你说吧。”
老罗点点头,也不装大拿,他只是用手指敲了敲拿着的半截铸胚,边上围着的人一片寂静,只有他手里的物件发出一声声闷响,“大家听到这个声音了吧,这种声音就说明铸件内部有空膛,不够致密,也就是说其中有很多杂质。”
他没有细说什么硫化物,氧化物之类的,短时间内没法说明白,“那么只有除去这些杂质和气泡才能使铸件更加结实耐用,我也不多说,道理大家都有自己的理解,我说的去除杂质的办法就两个,一是延长煅烧时间……”
工匠们都明白这个简单道理,杂质嘛,多烧些时间就可以了,只要注意别把炉子烧坏了就成,他们都纷纷点头,连同倔强的宗老头和李涅都是一个表情。
“另外的一个关键办法呢,是搅拌!”老罗把手中的铸件扔掉,站在那个类似钢包的锻炉旁边,“这个炉子呢,你们叫什么?铁包还是钢包?”
老罗说到“搅拌”的时候,人群中明白的眼睛都是一亮,不过也有困惑,搅拌这种话说起来简单,但是实际操作的话就不是容易的事情了。至于老罗问的钢包还是铁包,大家就都有些赧然了,这种技术自从他们开始使用,还从来没有确切的命名过,一切都是糊里糊涂的只是工作。
看着周围人的表情,老罗就明白了,干脆也别多说瞎问了,这些都是不成系统的工匠,东方的古典技术吃亏就在这里——始终没有称为系统的理论,“我就直接说了,我管这东西叫铁包吧,主要的调节位置在顶部,这个封盖要重新做,保留散气孔,另外要有搅拌器的探孔,搅拌棒从孔里面伸进去,外面要做一个连接的摇柄……”
他也没有专门学过冶金专业,排除液态铁水中气泡这种问题直到后世也是一个技术关键点,他在后世也曾去过多种工厂的内部,放在眼下这个时代,虽然不能几句话就解决这个大问题,却可以通过简单的办法,使得残留气泡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幸好这个时代没有人纠正他“不专业”的命名方式,而实际上名称这玩意儿就是个符号,关键是原理和功用,把这个点透了,这些老工匠是后世纸上谈兵的专家们远远比不上的,或许他们不懂得原理,但是论动手实际操作的能力,几十个专家也比不过他们。
所以等到老罗比比划划说了个大概之后,李涅和宗老头把其他人都赶到一边,抓着老罗就在地上借着砂土,涂抹画了起来,这一说就是两三个小时,三个人时而大笑,时而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李姌没参与却也不走开,就在一边用一双美目盯着和自己父亲说在一起的老罗。
其余的工匠们也没有因为被老工匠驱赶而恼火的转身离开,而是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论述他们听到的一切,不管理解的是否透彻,老罗的话都给他们打开了一扇窗户。
至于未来,那就看这些工匠们怎么把握了。
等老罗和李涅还有宗老头讨论完,已经是夕阳过山腰的时候了,老罗被李涅拉着一起喝酒,作陪的除了李姌还有原本还倔强的宗老头。第一次和未来老丈人拉关系的老罗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把未来老丈人给灌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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